江南梅雨季的清晨,青石板路上浮着薄薄的雾气。李承泽握着竹扫帚,扫起昨夜被雨打落的紫藤花瓣,忽然听见巷口传来一声清亮的童音:"阿爹,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
他的手微微一颤,扫帚尖在积水里划出细小的涟漪。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女儿小满攥着他的衣角,指着书院门前的槐树笑:"爹爹快看,槐花像星星落在枝头!"那时小满总爱蹲在他的工作台边,用木炭在宣纸上临摹蝴蝶翅膀的纹路,偶尔沾着糨糊的小手还会在他袖口印出小花。
李承泽是这座小城最不起眼的裱画师。在雕梁画栋的画坊街,他的"承泽斋"不过是间巴掌大的屋子,门楣上的匾额被岁月磨得发白。但方圆百里的文人墨客都知道,再残破的古画,经他手中的糨糊、竹起子和宣纸一救,便能重焕生机。
那日晌午,一位灰衣老者叩响了承泽斋的门环。他怀里抱着一幅卷轴,展开的刹那,李承泽的瞳孔猛地收缩——画面上半幅是工笔勾勒的牡丹,花瓣间金线流转;下半幅却被火舌吞噬,焦黑的残迹里隐约可见女子的裙裾。
"这是内子的遗作。"老者声音沙哑,"战乱时老宅失火,我只抢出半幅。听闻李师傅有妙手回春之术..."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过画面,浑浊的眼中泛起水光。
李承泽的指尖抚过残破的绢布,忽然想起女儿出事那天。他正在为一幅宋代山水做揭裱,忽闻街上传来哭喊。等他冲到巷口,只看见满地槐花和染血的绣鞋。后来才知道,小满是为了救一个险些被马车撞到的孩童...
"我试试。"他接过画轴时,掌心沁出冷汗。
接下来的日子,承泽斋的油灯总是亮到三更。李承泽在故纸堆里翻找相似的颜料配方,用兔毫笔一点点描摹被焚毁的花瓣脉络。他甚至跑到深山里,寻找野生藤黄调制最接近原作的明黄色。每当困意袭来,他仿佛看见小满趴在案头,用稚嫩的声音问:"爹爹,画里的花儿会疼吗?"
一个月后的深夜,李承泽终于完成最后一笔。他颤抖着后退几步,看着画中重生的牡丹在烛光下绽放,焦痕处的新叶仿佛带着晨露舒展。恍惚间,他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银铃般的笑声,抬头却只看见雨滴顺着屋檐坠落。
完工那日,老者捧着复原的画作老泪纵横。李承泽却望着画中重生的牡丹,忽然意识到,自己修补的何止是一幅画?那些被岁月、灾难撕碎的美好,都能在糨糊与宣纸的缝隙里,找到重新生长的可能。
次年春,承泽斋门口挂起新的匾额,苍劲的"泽润"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常有孩子扒着门框张望,看那个总戴着玳瑁眼镜的裱画师,如何用一把小小的竹起子,在破碎与完整之间,织就时光的锦缎。
渐渐地,"泽润斋"不仅修复古画,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李承泽会在闲暇时教孩子们认识矿物颜料,教他们用边角宣纸折成小帆船。每当有孩子问起那幅牡丹图,他就会指着墙上挂着的修复前后对比图,轻声说:"破损的地方不是缺憾,是新故事开始的地方。"
多年后的某个秋日,一位青年画家叩响了泽润斋的门。他捧着自己被暴雨损毁的毕业作品,眼中满是焦虑。李承泽接过画卷时,青年忽然指着墙上的牡丹图惊呼:"这幅画...我在博物馆见过临摹本!原来原作是您修复的!"
李承泽笑着点头,将青年让进屋内。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工作台,照见那些陪伴他多年的工具:磨得发亮的竹起子、刻着小满名字的颜料碟,还有墙角那只装着槐花标本的玻璃瓶。他知道,在修补岁月裂痕的过程中,自己也早已在墨痕里,寻到了照亮余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