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

蓟城的黄昏总是来得特别快。夕阳将城墙的影子拉得老长，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只剩下几个匆匆赶路的商贩和巡逻的士兵。高渐离抱着他的筑，坐在城墙根下的一块青石上，指尖轻轻拨动琴弦，试了几个音。

筑声清越，在暮色中传得很远。高渐离闭着眼睛，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震动。他今年二十五岁，面容清瘦，眉目间透着几分书卷气，若不是手中那把筑，旁人会以为他是个读书人而非乐师。

"好一曲《阳春白雪》，只可惜弹得太过哀伤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高渐离睁开眼，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他身后。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刚毅，腰间佩着一柄长剑，剑鞘已经有些旧了，却擦得锃亮。

高渐离微微一笑："阁下懂音律？"

"略知一二。"男子在他身旁坐下，"在下荆轲，卫国人士。"

"高渐离，燕国人。"高渐离点头致意，"荆兄既然懂音律，不如听我一曲完整的？"

荆轲做了个请的手势。高渐离深吸一口气，手指在筑弦上飞舞起来。这是一首他自己创作的曲子，融合了燕赵之地的悲壮与江南水乡的柔美。曲调时而激昂如万马奔腾，时而低回如溪水潺潺。

荆轲听得入神，手指不自觉地随着节奏在膝盖上轻叩。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他长叹一声："高兄此曲，道尽了天下苍生的苦难与希望。"

高渐离收起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荆兄竟能听出其中深意。"

"乱世之中，谁人心中没有悲苦？"荆轲站起身，"高兄若不嫌弃，我请你喝一杯如何？"

两人来到城中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酒过三巡，话题从音乐转向了天下大势。荆轲谈起他游历各国的见闻，高渐离则讲述燕国的风土人情。不知不觉，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

"秦国虎狼之师，已经吞并了三晋之地，下一个目标不是楚国就是我们燕国。"荆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花，"嬴政那暴君，视人命如草芥！"

高渐离轻轻拨动放在桌上的筑弦，发出几个低沉的音符："我只是一介乐师，无力改变天下大势。唯有以音乐抚慰人心罢了。"

荆轲盯着高渐离看了许久，突然笑了："高兄何必自谦？音乐能打动人心，有时比刀剑更有力量。"

那夜之后，荆轲常常来找高渐离听曲。有时是在城墙下，有时是在酒馆里。高渐离发现，每当荆轲心情烦躁时，他的筑声总能让他平静下来。而荆轲则开始教高渐离一些简单的剑术。

"音乐和剑术，看似不相干，实则都需要专注和节奏。"荆轲手把手地纠正高渐离的握剑姿势，"你看，这一刺，就像你弹奏时的一个重音。"

高渐离学得很认真，虽然他明白自己永远成不了荆轲那样的剑客，但这种交流让他们的友谊更加深厚。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两人在城墙上远眺。远处，一队衣衫褴褛的难民正艰难地向蓟城方向移动。

"那是赵国的难民。"荆轲的声音低沉，"秦军攻破了邯郸，赵王被俘。"

高渐离没有说话，只是取出筑，开始弹奏。琴声悲怆，仿佛在诉说那些流离失所者的苦难。城墙上的士兵们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就连那些疲惫不堪的难民也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荆轲握紧了剑柄，指节发白。高渐离看见他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那是一种他从未在荆轲眼中见过的神情。

几日后，荆轲突然消失了。高渐离问遍了城中所有他们常去的地方，都没有他的消息。直到第七天黄昏，荆轲才出现在高渐离的住处，脸色异常凝重。

"我要去见太子丹。"荆轲开门见山地说。

高渐离手中的筑弦"铮"地一声断了："太子丹？燕国的太子？"

荆轲点点头，却没有多说。高渐离也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换上新弦。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却很少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荆轲变得神出鬼没。有时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有时又突然出现在高渐离面前，带着满身酒气和不明的伤痕。高渐离注意到，荆轲的眼中那种决绝的光芒越来越强烈。

终于有一天，荆轲在酒醉后吐露了实情。

"太子丹要我刺杀秦王。"荆轲的声音嘶哑，"樊於期已经献上了自己的头颅，现在只差一个合适的副手和一张督亢地图。"

高渐离的手一抖，酒洒在了衣襟上。他早该想到的，荆轲近日的反常，太子丹的召见，一切都指向这个可能。

"你...决定了？"高渐离轻声问。

荆轲盯着酒杯，缓缓点头："天下苦秦久矣。若能除去嬴政，或许能换来几年太平。"

高渐离沉默良久，突然拿起筑，弹奏起来。这是一首全新的曲子，比以往任何一首都要激昂悲壮。荆轲静静地听着，眼中的火焰与筑声共鸣。

曲终时，荆轲站起身，向高渐离深深一揖："多谢高兄。"

高渐离放下筑，直视荆轲的眼睛："何时出发？"

"三日后。"荆轲答道，"太子丹已经准备好了地图和匕首，副手也找到了，一个叫秦舞阳的勇士。"

"我为你送行。"高渐离只说了一句。

三日后的清晨，易水河畔寒风凛冽。太子丹和一群白衣白冠的宾客已经在那里等候。高渐离抱着他的筑，站在人群最前面。

荆轲穿着使节的服饰，腰佩长剑，身后跟着面色苍白的秦舞阳。他向太子丹行礼后，走到高渐离面前。

"为我奏一曲吧，老朋友。"荆轲微笑着说。

高渐离席地而坐，将筑放在膝上。他的手指在弦上舞动，奏出的是一首前所未有的悲歌。筑声如泣如诉，仿佛在讲述一个勇士明知必死却义无反顾的故事。

荆轲听着听着，突然仰天长啸，随即高声唱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歌声苍凉悲壮，在易水河畔回荡。太子丹和宾客们无不落泪。高渐离的筑声越发激越，与荆轲的歌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荡气回肠的绝唱。

曲终时，荆轲向高渐离深深一揖，然后转身登上了等候的马车。高渐离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晨雾中。

他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为荆轲击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