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久坐在,自己渊深的晦明中的人
即将迤逦行远。
————里尔克
伊尔库茨克,帝国东西伯利亚总督府,沙皇俄国东部重要的货物集散地和贸易点。
但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至少伊万·伊万内奇如此坚定认为。
他的父亲可是伯爵!然而他自己不过是个次子,现在也不过才是个七等文官,在这个偏远,连个找乐子的地方都没有的城市,实在令人难以忍耐。
但这件事实际上的责任人,则应该是康斯坦丁。
没错!康斯坦丁!这个混账女人!自己不过是一张软盘出错,把一个人从柏林传到了的里雅斯特,又没死人,凭什么把自己从莫斯科调来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瓦季娅!去烧茶炊!拿那个中国瓷罐子里的茶叶泡茶!”他喊女仆。
伊万·伊万内奇本人看起来,并非一般小说所描述人物那样,说胖的如同皮球,或者瘦的有如麻杆,而是面容可称中人,不胖不瘦的身材。他胸前别着一枚圣安娜三级勋章,而非基金会的身份标签,黄铜纽扣上镂着一颗帝国鹰徽。
从外面看,他的办公室隐秘地掩映在伊尔库茨克的主显节教堂内,教堂外的街道有着隐隐的雪花,喝醉的哥萨克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嘴里唱着一首粗俗的黄色小调,一边做着下流的手势,一边放声大笑。声音嘈杂不已。
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从口袋里拿出金丝手帕擦了擦放大镜。
壁炉发出平静的燃烧声,一缕纤细的阳光照在书架上的十字架上。
一只很大的西伯利亚森林猫在壁炉前的波斯地毯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康斯坦丁?你一定会后悔!我伊万·伊万内奇可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叮叮叮叮!”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是基金会特制的通信用具,毕竟这个时代电话还没发明。
“您好?是的,是的,我是伊万·伊万内奇,远东支部的主任………………”
他立刻拿下听筒放在耳边,语气恭敬,听着那威严不失高傲的声音在他耳边再次回荡。
“康斯坦丁会长,您说笑了,我怎么敢有怨言?什么?有个人会来我们这里组织考察?他叫什么…………别斯米尔?是的,是的,我知道了,我会给他特殊对待。”
接完电话,伊万·伊万内奇狠狠一扣听筒。
“简直是不把我当人看!我与总督府可是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由此获得了大量的情报,就算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但是就是半字不提把我调走的事!这个践踏我尊严的该死女人!”
“老爷,茶炊烧好了,前几个月来拜访您的那位小姐现在又来了。”
早已对待人接物无比熟稔的女仆走进门来,低下头轻轻说。
“什么?莫莉德尔吗?是她…………”
“老爷,要我给您现在泡好吗?”
“嗯…………收拾一下那边那张桌子,把我那套瓷杯拿出来,现在就泡吧。”
“是。”
伊万·伊万内奇心里已经开始了疯狂的计算,莫莉德尔………………
他眼前忽然闪过那个女子的模样,就像冰山浸在水里的冰。
那可是重塑的人。虽说基金会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起码还占着大义,跟重塑私底下深交,那简直就是在投敌。
可是,他咽不下去这口气。自己本应该在莫斯科叱咤风云,一日千里,就因为一点小事,自己又不是不会改,却被康斯坦丁这个老女人调来了西伯利亚。
那么,既然我动不了你,总有人能动得了你,或者让你的计划受阻。
你别想让我成为你的棋子!你或许不知道吧?棋子也是会背叛的。
想事事顺你的心?你以为你是沙皇陛下?妄想!
“别斯米尔……?…………蒙着眼,珍珠灰色的头发?瞎子…………?”
伊万·伊万内奇用羽毛笔敲了敲墨水瓶。
这个人很重要吗?起码自己身在远东支部的这么些年,从来没听说过,但是康斯坦丁这个成天云里雾里高高在上的副会长竟然会亲自打电话通知自己………………
“Jetons, jetons fabuleux, vraiment non sollicité………………(法语:筹码,极妙的筹码,真是不请自来)”他把羽毛笔随手一抛,抖了抖自己的衣领。
女仆熟练地把泡好的武夷红茶倒入有着金线的瓷杯,轻轻放上细细雕琢的水晶茶罐和装果酱的玻璃小盅,以及蜂蜜蛋糕,共两人份。
“把她喊进来吧。”伊万·伊万内奇用食指扣了扣胡桃木桌面。
“是。”女仆轻轻颔首,出门告知在前厅等候的女子主人接见。女子———莫莉德尔,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房中。
“Depuis longtemps, Mademoiselle.(法语:好久不见,小姐)”他起身,装模作样地轻施一礼。莫莉德尔也不客气地坐下,“不必多礼,伊万先生,你知道我们想干什么,我们也知道你想要什么。”
“有何赐教?”伊万·伊万内奇坐在她的对面说。
“哦,瓦季娅,去外面看着,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来!”他命令道。
“是,老爷。”女仆恭顺地点了点头,走出门外,随后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那里有一扇连伊万本人都不知道的门。
她的裙裾被门边勾住,她轻轻地把它拉开,那上面有一个极不起眼的纹章,如果有人去过圣洛夫基金会副会长康斯坦丁的办公室,那他一定会清楚这是什么…………
女仆走了进去,密室里有一台电话,和……一部窃听器。她审慎地关上门,戴上窃听器的耳机。
“哦?这个别斯米尔这么重要?”
中气不足的男音。
“她比你要重要的多。”
冷冽的女声。
“哦?这就是你们的态度?不怕我反手告诉康斯坦丁!”
“那你只会毁灭自己,我聪明的先生。”
……………………………………
拳头砸桌声。
“好!康斯坦丁!你让我烂在西伯利亚,我就让你的别斯米尔烂在中亚的死尸里!”
“(断断续续的鼓掌声)希望您能比您的猫更讲信誉。”
……………………………………
“莫莉德尔小姐,合作愉快。”
“祝你好运,伊万先生。”
女仆知道他们大概是聊完了,于是快速地出门,赶到门前。
“瓦季娅!送客!”伊万·伊万内奇的声音传来。
“您慢走。”女仆对大步向前的莫莉德尔温婉地说道。
“嗯。”莫莉德尔戴上她雪未化尽的海狸皮帽子,随即离开。
“这下,康斯坦丁这老女人必将付出代价!哼,这就是你有眼无珠,有眼无珠的代价!Le prix de l’œil!(法语:有眼无珠)”
“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女人,要去中亚考察?真是找死!真是省了我的事,感谢天主!不过,既然如此,那再加点佐料也无可厚非。我想想有哪几个傻瓜蛋是倔驴来着?克罗利克?哈!这小子刚好适合!不过要自然地达成目的,不被怀疑,我还是不在“心向往之”上动手了罢。”
仍有点打颤的声音停止,然后一阵猫咪的咕噜咕噜声传了出来,女仆知道,他又在逗猫了。这段时间往往会持续半小时。
于是她悄然再度回到那个隐秘的房间,拨通了那台单向电话。
“情况如何?瓦妮娅专员?”因无比自信而漫不经心的声音从中传来。那正是康斯坦丁!
“如您所料,他果然通同重塑。而且,想要暗害您所说的别斯米尔小姐,是否……立刻处理?”
“呵呵,蠢材就是蠢材。”康斯坦丁发出轻蔑的笑声,听筒那边似乎传来了棋子落地,砸到大理石地板的声响。
“先放着吧,用他这条蠢蚯蚓说不定能钓到更大的鱼。你继续潜伏。”
“我知道了。”女仆的双眼忽地闪过一阵冷冽,但迅速地又恢复柔和。
“我得去给老爷准备午餐了呢。”她微微一笑,施施然走向厨房准备起来。
不经意间,她看了一眼架子上一个标着“岩盐”的小盐瓶子。
那里装着三氧化二砷。
“希望这不是老爷您的最后一餐。”女仆眨了眨眼,笑得越发温暖。
上一次康斯坦丁口中的“蠢材”,早已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