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后台的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空调嗡嗡地低鸣着,拼命对抗着门外九月依旧毒辣的暑气,却只搅动起一片滞闷的热流,混合着劣质化妆品、汗液和新印刷纸张的油墨味,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宋慕颜站在角落,背脊挺直,像一杆标枪扎进这片浑浊里。她身高腿长,剪裁合体的崭新校服一丝不苟地贴合在身上,勾勒出介于少女与青年之间的清瘦轮廓。那张脸,在后台略显昏暗的顶灯下,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质感。皮肤是冷的,眼神是冷的,连微微抿着的薄唇线条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她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锃亮的黑色皮鞋尖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化妆师急促的脚步声、其他学生代表紧张的深呼吸、远处礼堂传来的模糊人声——都被一层无形的隔音玻璃挡在了外面。
“无关。”这是她心底唯一盘旋的字眼。颁奖嘉宾是谁,流程如何安排,台下坐着什么人,都无关。她只需要站上去,念完那篇早已烂熟于心的稿子,然后离开。仅此而已。
后台的门被推开一条缝,更汹涌的热浪和喧哗声瞬间涌了进来,又被迅速隔绝。一个同样穿着崭新校服的身影侧身闪入,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是唐婧冉。她比宋慕颜还要高上那么一点,身形更显清瘦单薄,宽大的校服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她进来后便迅速将自己隐没在靠近道具箱的更深阴影里,像一滴水无声地汇入大海,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她的脸很小,藏在细碎过长的刘海后面,几乎看不清具体的五官,只能捕捉到那线条清晰却异常冷漠的下颌线条,和一片拒人千里的苍白。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地板某处,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长久凝视的秘密,又仿佛只是单纯地在放空,将自己彻底抽离。周围的一切声响和光影,似乎都无法真正触及她那个小小的、寂静的世界。
“宋慕颜同学?唐婧冉同学?”一个挂着工作牌的年轻老师急匆匆地走过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快到你们候场了!稿子都准备好了吧?别紧张,放轻松,正常发挥就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试图捕捉到一丝回应。
宋慕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如同微风吹过时羽毛的轻颤。她甚至吝于给予一个眼神。
阴影里的唐婧冉,连点头的动作都欠奉。她只是将自己更深地往道具箱的阴影里缩了缩,像一只受惊的、试图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壁虎。年轻老师脸上热切的笑容尴尬地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维持住,讪讪地说了句“加油”,便转身去忙别的了。
“啧,真够冷的。”旁边一个正在补妆的女生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酸意和不满,“仗着成绩好就目中无人了?”
她的同伴立刻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小声点!那可是宋慕颜和唐婧冉!江明一中今年招生的两张王牌!一个全市状元,一个奥数金奖保送进来的天才,家里背景都硬得很……惹不起的。”
“天才怎么了?学霸怎么了?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要站上去念稿子?瞧那副样子,好像谁欠她们几百万似的。”第一个女生撇撇嘴,到底还是收敛了音量,只是眼神里的不忿依旧清晰。
“习惯就好。听说初中部就没人能跟她们说上三句话。一个‘生人勿近’,一个‘自我封闭’,绝配!”同伴耸耸肩,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于幸灾乐祸的释然,“这样也好,省得我们凑上去自讨没趣。两个冰山顶着呗,反正谁也冻不着谁。”
这些细碎的议论,如同蚊蚋的嗡鸣,断断续续地钻进宋慕颜的耳朵里。她依旧面无表情,眼神里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冰山顶着?冻不着?她只觉得无聊。这些庸常的、带着探究和评价的目光,对她而言,不过是空气里漂浮的尘埃,连拂拭的必要都没有。
她的目光,在后台混乱的光影中,不经意地掠过道具箱旁那片浓郁的阴影。唐婧冉似乎动了一下,但幅度极小,像是被某个细微的念头轻轻拨动了一下神经末梢,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彻底的、化石般的静止。宋慕颜的眼神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扫过一件没有生命的背景板,淡漠地移开了。
无关。
前台传来的声浪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兴奋。主持人充满激情的声音穿透厚重的幕布:“……下面,有请我们本届新生中最耀眼的双星!以优异成绩引领我们江明一中新纪元的——宋慕颜同学!唐婧冉同学!”
后台工作人员立刻上前,低声催促:“该你们了!”
厚重的幕布缓缓向两侧拉开。一瞬间,礼堂内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无数道灼热的目光、还有舞台上强得刺眼的聚光灯,如同奔腾的洪流,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后台那粘稠滞闷的空气彻底冲散、点燃。
宋慕颜率先抬步,踏上那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舞台地板。她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每一步都精准而稳定,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晰而冷静的笃笃声。她迎着那足以令人眩晕的强光走去,身姿挺拔如松,没有半点瑟缩或迎合的姿态。灯光下,她冷玉般的脸庞轮廓更加分明,眼神平静无波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仿佛在审视一片无意义的森林。高冷,疏离,像一尊被完美切割、陈列在聚光灯下的冰雕。台下前排的校领导们微微颔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期许。
紧随其后的唐婧冉,脚步轻得如同踩在云端。她微低着头,过长的刘海在强光下投下更深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一点过分挺直却缺乏血色的鼻尖和紧紧抿着的、没什么弧度的唇。宽大的校服在她过于清瘦的身上显得有些晃荡,她整个人像是被那汹涌的声浪和目光挤压着,努力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沉默地抵抗着这铺天盖地的喧嚣与注视。孤僻,沉静,像一片误入喧嚣人间的初雪,随时会在灼热的目光下消融。台下有学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试图看清这位传说中天才少女的真容,却只捕捉到一片拒人千里的苍白和沉默。
两人走到舞台中央指定的位置站定。两张同样年轻、同样绝色却同样缺乏温度的脸庞,在强光下并立,间隔不过半臂之遥。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没有肢体语言的呼应,甚至连一丝因同台而产生的微妙气场波动都没有。她们只是各自存在于自己的领域里,一个冷硬地撑开无形的屏障,一个沉默地缩进自我的堡垒。空气仿佛在她们之间凝固了,形成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坚硬无比的透明墙壁。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冰山双姝?”台下后排有学生忍不住低声惊叹,带着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一个高冷御姐范儿,一个病娇破碎感……绝了!就是感觉靠近点会被冻伤。”旁边的同伴小声附和,目光在台上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你们猜,她俩私下说过话没?一个字?还是零交流?”有人好奇地八卦。
“我赌五毛钱,零交流!你看那气场,方圆三米自动结冰好吗?”立刻有人笑着应和,“这种级别的冰山,注定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的啦!”
“就是就是,谁会没事去碰冰山啊?嫌自己不够冷吗?”人群里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低低哄笑。
这些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飘荡在礼堂的空气里,如同背景音效,为台上那奇异的双人画面做着注脚。宋慕颜置若罔闻,她的视线落在礼堂后方巨大的电子屏幕上,上面滚动着“欢迎新生”的字样,眼神专注而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唐婧冉则始终垂着眼,盯着自己放在身前、微微绞紧的手指。那手指纤细,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短,透着一股用力到指节泛白的紧张,却依旧被掩藏在袖口之下,无人察觉。
典礼冗长地进行着。校领导讲话,教师代表发言,优秀学生表彰……时间在公式化的流程中缓慢爬行。终于,轮到新生代表致辞。
主持人将话筒递向宋慕颜。宋慕颜抬手接过,动作利落干脆,指尖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她站到立式话筒前,调整了一下高度,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清冷、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便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一(1)班的宋慕颜。很荣幸能作为新生代表在此发言……”她的稿子逻辑清晰,措辞严谨,引经据典,完美地契合了“优等生”的所有模板。声音如同山涧冷泉,清澈却毫无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后吐出的冰珠,砸在听众的耳膜上,带来一种理智的冲击力,却唯独没有情感的共鸣。台下安静地听着,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她的发言结束,掌声响起。宋慕颜微微颔首,退后半步,将话筒的位置让出,脸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篇洋洋洒洒的发言只是完成了一项无关紧要的任务。
紧接着,话筒被递到了唐婧冉面前。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交接惊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沉默地走上前,伸出手。那只手在强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纤细的腕骨凸出得有些嶙峋。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仿佛那话筒是某种危险的活物。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杆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最终,她还是握住了话筒。调整高度的动作显得生涩而僵硬。她低着头,刘海彻底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话筒里传来她细微的吸气声,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质感,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每一个字都挣扎得异常艰难。音量小得可怜,即使有麦克风放大,也如同耳语般模糊不清,后排的学生不由得纷纷伸长了脖子,前排的领导也微微蹙起了眉头。
“各位……老师……同学……”她的开场白磕绊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我是……唐婧冉……”
接下来的发言,彻底印证了台下的担忧。她的声音不仅小,而且极其平板,没有任何语调的起伏。那些精心准备的、逻辑清晰的句子,从她口中念出来,变成了一连串单调、缺乏生命力、甚至有些破碎的音节。她念得极快,像是急于完成一项令人极度不适的任务,想要尽快逃离这个聚光灯下的刑场。中间还夹杂着几次明显的、因气息不稳而造成的短暂停顿。内容虽然同样优秀,但那份属于她奥数天才的独特光芒,被这糟糕的表达方式彻底掩埋了。
台下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疑惑地皱眉,后排甚至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轻笑声。那些笑声像细小的针,刺在唐婧冉紧绷的神经上。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握着话筒的手指用力到指关节泛起青白,身体在宽大的校服下微微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她念稿的速度更快了,破碎的音节几乎连成一片模糊的噪音。
宋慕颜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依旧保持着完美的仪态,目光平视前方,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甚至没有朝唐婧冉的方向投去哪怕一瞥。唐婧冉那份令人窒息的紧张、那份被嘲笑的狼狈、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孤立无援,都被她彻底无视了。她的侧脸在强光下勾勒出冷漠而完美的线条,像一尊真正的、没有生命的冰雕。
终于,唐婧冉的发言在最后一个音节几近破碎的尾音中仓促结束。她几乎是立刻就将话筒塞回到主持人手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远不如宋慕颜结束时那般热烈。
唐婧冉转身就想退下舞台,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意外发生了。或许是因为太过急切,又或许是因为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脚下,她的左脚绊在了舞台地板上一个不起眼的电源线接口凸起处。
“啊!”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呼。
她整个人猛地向前趔趄!重心瞬间失控,身体以一个狼狈的姿势向前扑倒!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臂从斜后方伸了过来,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稳稳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托住了唐婧冉的手肘。那只手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微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递过来。
唐婧冉的身体被这股力量硬生生地拽住,避免了当众扑倒的惨剧。她惊魂未定地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侧过头,顺着那只扶住自己的手臂向上看去。
是宋慕颜。
她依旧面无表情,那张冷玉般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看向唐婧冉,依旧平视着前方混乱的台下。仿佛刚才那个迅捷无比、避免了一场尴尬的援手,只是她随意为之的一个动作,如同拂去肩头一片看不见的尘埃。
扶稳之后,那只手立刻干脆利落地收了回去,没有半分停留。那微凉的触感瞬间消失,快得像是一场错觉。
唐婧冉呆立在原地,巨大的窘迫和残余的惊恐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甚至忘了要说一声谢谢,或者说,她根本不确定对方是否需要这一声谢谢。她只是感觉到脸上火烧火燎,连耳根都烫得吓人。她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胸口,双手死死地攥紧了校服的下摆,指节用力到泛出惨白。
宋慕颜已经从容地退后一步,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她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因意外而更加聚焦的目光,里面带着探究、好奇、甚至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冷嘲,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主持人反应很快,立刻上前几步,用热情洋溢的声音试图盖过这场小小的意外:“感谢两位优秀同学的精彩发言!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所有新同学加入江明一中这个温暖的大家庭!”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热烈了一些,带着一种释然和刻意的鼓动。
唐婧冉几乎是逃也似地跟在宋慕颜身后,快步退回了后台。厚重的幕布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目光,但那份无形的灼烧感依旧紧紧地贴在她的皮肤上。
后台依旧嘈杂混乱。宋慕颜径直走向自己的书包放置处,目不斜视,仿佛身边这个刚刚被她扶了一把、此刻正低着头浑身散发着窘迫气息的少女,只是一团无意义的空气。她拿起书包,利落地甩上肩头,转身就朝后台出口走去,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唐婧冉站在原地,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她能感觉到宋慕颜从自己身边走过时带起的那一缕微凉的气流。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追随着那个即将消失在门口的高挑、冷漠的背影。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涩,沉重得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句“谢谢”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还是被那深入骨髓的孤僻和对方身上散发的强大冷漠气场死死地压了回去。
宋慕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
后台的喧嚣重新包裹住唐婧冉。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加令人窒息。她默默走到角落,拿起自己的书包,也低着头,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从另一个方向的后门快速溜了出去,将自己重新投入外面依旧灼热的阳光里。只是那阳光,再也驱不散她心底那层骤然加厚的冰寒,以及冰层之下,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那只微凉的手而悄然碎裂的细小缝隙。
夜幕沉沉地压下来,白日的喧嚣被黏腻潮湿的黑暗吞噬。白天被烈日炙烤过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此刻正缓慢地、不甘地吐着余温。风是温吞的,带着一股浑浊的、混合着尘土和隐约垃圾腐败的气息,黏在皮肤上,甩不脱。
宋慕颜独自走在回校外公寓的路上。她住在学校附近一个安保极好的高档小区,步行大约二十分钟。这条路她走了很多次,闭着眼睛都不会错。街道不算偏僻,但过了晚上十点,行人便稀少了许多。路灯昏黄的光线被高大的行道树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如同鬼魅般的影子。偶尔有车辆呼啸而过,刺目的车灯短暂地撕裂黑暗,又迅速远去,留下更深的沉寂。
她背着那个黑色的双肩包,双手随意地插在校服外套的口袋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地落在前方几米开外的地面上,脚步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规律性。周围的黑暗、寂静、偶尔的声响,似乎都无法真正侵入她的感知范围。她像一艘设定好航线的船,沉默地航行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在她即将拐进一条相对狭窄、通往小区侧门的短巷时,一阵压抑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声响猛地刺破了夜的粘稠。
“……小妹妹……一个人啊?陪哥哥……喝一杯去呗……” 一个含混不清、舌头仿佛打了结的男声,黏腻得如同爬行的鼻涕虫。
紧接着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一个极力压抑着的、带着明显恐惧的吸气声。
宋慕颜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已经走到了巷口。巷子很短,不到二十米,尽头就是小区侧门那两盏惨白明亮的门灯光晕。此刻,那光晕的边缘,正上演着一幕令人作呕的画面。
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穿着廉价花衬衫的男人,满身浓烈的酒气隔着几米远都能闻到。他正试图将一个穿着江明一中校服的纤瘦身影死死地堵在冰冷的墙壁和旁边一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之间。男人一只手撑着墙壁,另一只手正粗鲁地去拉扯女孩的手臂,油腻腻的脸上堆着令人反胃的、自以为是的笑容。
被堵住的女孩,身体紧紧地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她低着头,过长的刘海彻底遮住了脸,只能看到那单薄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她的双手死死地护在胸前,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白得刺眼。正是唐婧冉。
她似乎想挣扎,但力量悬殊得可笑。男人沉重的身体像一堵移动的肉墙,带着令人窒息的酒气和汗臭,不断向她压近。她只能徒劳地向后缩,后背紧紧抵住粗糙的墙壁,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破碎得不成调子。
“滚开……”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却微弱得几乎被巷子里的风声盖过。
“啧,还挺犟……” 醉汉咧着嘴笑,露出黄黑的牙齿,手上的力道更大了,几乎要把唐婧冉的胳膊从她胸前扯开,“哥哥……就喜欢……有脾气的……”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欲望。
宋慕颜站在巷口,像一个冰冷的旁观者。眼前这一幕暴力与猥琐交织的画面,清晰地映在她深潭般的瞳孔里。巷子里浑浊的空气、垃圾的酸腐味、浓烈的酒臭、还有唐婧冉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望的恐惧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她甚至能看到唐婧冉校服袖子被扯上去的一小截,露出的那截过分纤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腕,上面似乎还有几道浅浅的、不规则的旧痕。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宋慕颜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她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那深潭的底部,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幽暗地、冰冷地涌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然后,她动了。
没有呼喊,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她的动作快得如同捕猎前的黑豹,沉静而致命。
她几步就跨到了醉汉身后,速度惊人。在对方还沉浸在施暴的快感和酒精的麻痹中,对身后的危险毫无察觉时,宋慕颜的右脚已经闪电般抬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向醉汉右腿膝盖的后方腘窝!
“呃啊——!”一声猝不及防、痛彻心扉的惨嚎猛地炸响!
醉汉只觉得右腿膝盖后方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棍狠狠砸中,剧痛伴随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跪倒感瞬间席卷全身。他高大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像个失控的麻袋,狼狈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手里的酒瓶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不远处的墙上,碎裂开来,酒液四溅。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醉汉懵了,也让被堵在墙角的唐婧冉猛地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着,那双一直被刘海遮挡的眼睛,此刻终于完全暴露出来——很大,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难以置信的泪水,像破碎的琉璃。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宋慕颜那张冰冷无波的脸上,瞳孔因震惊而急剧收缩。
醉汉反应过来了,剧痛和羞辱点燃了他野兽般的凶性。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怒骂:“妈的!臭婊子!找死!”他扭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瞪向宋慕颜,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就想去抓她的腿。
宋慕颜的眼神骤然一厉,那里面凝聚的冷光几乎能刺穿黑暗。她侧身敏捷地躲开对方抓来的手,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在醉汉因为扑空而重心不稳再次前倾的瞬间,宋慕颜的右手已经握成了拳,指骨绷紧,带着一股狠绝的劲风,精准无比地、狠狠地砸向醉汉的侧颈!
那是一个极其脆弱的位置。
“砰!”一声闷响。
醉汉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眼里的凶光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取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庞大的身躯就像一滩烂泥般彻底瘫软下去,直接趴在了地上,只有粗重的、痛苦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整个过程,从宋慕颜走到巷口到醉汉彻底瘫倒,不超过十秒。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醉汉粗重的、痛苦的喘息,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车声。刺鼻的酒味混合着垃圾的酸腐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可能是醉汉摔倒时擦破了哪里),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