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的朱漆在晨雾中褪暗褐色，我踩着破碎鸟居木屑，绯袴下摆扫过沾满露水的符咒片。五条悟在前方三米处哼着走调的演歌，黑色制服肩头还沾着昨晚的糖浆。
"这个要带上吗？"他用脚尖挑起半截三味线，琴弦在空气中发出垂死般的颤音。
我蹲下身，指腹触到琴身断裂处的木刺。祖母最后一次调音时，曾用这柄三味线伴奏神乐歌》。现在它像具被剖开的尸体腹腔里露出干涸的松香。
"不必了。"我的声音比想象中嘶哑。袖袋里的护身符突然发烫，隔着十二重单衣灼烧手臂内侧。那是祖母用神社百年御神木的树皮缝制的，此刻却在布料下蜷曲变形。
五条悟的哼唱声戛然而止。他转身时眼罩滑下半寸，苍蓝虹膜在晨雾中像两簇鬼火。"你身上有东西在腐烂。"他鼻尖微动，"像是...发酵三十年的梅干混着铁锈味？"
护身符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肉。我咬牙扯开袖袋，原本浅褐色的树皮已经墨黑，表面布满蜂窝状的洞。几缕青烟从孔洞中钻出，在空中扭成小蛇的形状。
"有意思。"五条悟突然凑近，呼吸喷在我耳畔激起细小的鸡皮疙瘩，"你祖母没说过这玩意儿有保质期？"
列车进站的汽笛声撕裂晨雾。我攥紧腐烂的护身符，掌心黏腻的触感像握着某种生物的内脏。月台灯光透过五条悟的白发，在他后颈投下蛛网状的阴影。
"新干线？"我盯着锈迹斑斑的车厢。窗玻璃模糊映出自己额间的桔梗纹——那抹朱砂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
他抛接着车票，金属牌在空气中划出银弧。"特急咒灵专列，直达东京。"皮革座椅在他咒力扫过的瞬间蒸腾起黑雾，那些污渍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后消失无踪。
我刚落座，整节车厢突然剧烈震颤。窗外景色开始扭曲，月台立柱融化的蜡烛般弯曲。五条悟正把鲑鱼饭团掰成两半，紫菜碎裂的声响异常清脆。
"给。"他递来半边饭团，米粒间露出粉色的鱼肉，"吃饱了才好哭。"
饭团在舌尖泛开咸味，我才发现自己在流泪。护身符的残渣从指缝漏到膝头，那些黑色碎屑正在吞噬绯袴上的金线。五条悟突然伸手按住我颤抖的手腕。
"看窗外。"
隧道吞没列车的刹那，车窗变成漆黑的镜子。倒影里的桔梗纹正在渗血，朱红色液体顺着鼻梁滑到唇边，尝起来像铜币和供酒的混合物。我的瞳孔在镜中分裂成双，如同重瓣的彼岸花。
"这才对嘛。"五条悟的指尖抹过我额间，血液在他皮肤上凝成细小的冰晶，"四百年前的咒术契约，果然需要情绪波动来激活。"
车厢连接处传来指甲刮擦金属的声响。我们同时转头，看见厕所门缝下渗出胶状的黑色物质。五条悟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口饭团，含糊不清地嘟囔："二级咒灵幼体，交给你了。"
"我？"
他竖起食指，冰蓝咒力在指尖旋转成小旋风。"跳舞啊，就像昨晚那样。"旋风突然扑向我，绯袴下摆被气流，"用这个当伴奏如何？"
断裂的三味线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膝头。当琴弦被咒力拨动的瞬间，整个车厢回荡着琵琶法师吟唱《平家物语》的苍凉音色。厕所门轰然倒塌，涌出的黑影长七只婴儿手臂。
我的足尖自动划出"逆鹤"的舞步。腰肢扭转时，渗血的桔梗纹甩出弧形光刃，将最近的两只黑手齐腕斩断。三味线的音调陡然升高，五条悟用鞋跟打着拍子，眼罩不知何时已经滑到鼻尖。
"左三步，对，然后旋转——"
咒灵幼体发出高频尖叫，震得行李架上的包裹纷纷炸裂。羽绒服的绒毛混着咒灵喷溅的黏液，在车厢里下起诡异的雪。我踩着飘落的羽毛跃起，绯袴展开的弧度恰好接住三味线迸发的最后一个音符。
落地的震动让整节车厢摇晃。咒灵幼体凝固成琥珀色的胶状物，那些婴儿手臂正以祈祷姿势合十。我喘着气看向五条悟，他正把眼罩推回原位，三味线在他膝头化作齑粉。
"七成合格。"他弹去肩头的羽绒，"旋转时咒力输出不稳定，但收势的'镇'字诀用得漂亮。"突然伸手戳向我额头，沾血的桔梗纹在他触碰下发出烙铁般的红光，"知道为什么选你？"
列车冲出隧道的强光让我们同时眯起眼。窗外飞掠的富士山笼罩在反常的紫雾中，山顶积雪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五条悟的指尖还抵着我流血的额间。
"因为..."
他忽然扯开自己的制服领口。锁骨下方浮现出与我额间如出一辙的桔梗纹，只是颜色是冻结般的苍蓝。"平安时代最杰出的咒术师，藤原千晴。"他的声音罕见地失去轻佻，"你的先祖，我的老师。"
东京站的电子钟显示03:17，荧光屏光与站内灯笼交错。五条悟踹开检票口时，制服下摆扫倒整排金属栏杆。我跟着他穿过无人通道，袜底沾满从绯袴抖落的咒灵残秽。
"夜蛾老师会喜欢你的。"他甩着不知从哪顺来的车站便当，"特别是你拆车厢的劲头。"
通道尽头突然传来木的咔嗒声。穿红纽绊鞋的座敷童子蹲在自动贩卖机顶端，怀里抱着缺耳朵的招财猫。它歪头打量我流血的额间，突然咧嘴露出满口铁钉般的牙齿。
"樱庭家的..."童子的声音像坏掉的老式收音机，"...舞姬大人？"
五条悟的咒力在空气中凝成六棱冰晶。"认识？"
"樱庭屋的守护灵。"我向前半步，绯袴上的金线因靠近童子而发出蜂鸣，"但它不该有牙齿..."
童子突然扑向我脖颈。五条悟的苍蓝咒力与我的血色光刃同时爆发，混合能量将童子钉在墙上。它挣扎时，和服后领露出焦黑的五芒星烙印——与护身符腐烂的痕迹一模一样。
"被标记了。"五条悟的指尖挑起童子下巴，"你们家最近得罪过诅咒师？"
自动贩卖机的荧光照亮通道深处。十几个同样带着烙印的座敷童子正从阴影中爬出，它们关节反转的声响像湿竹子被折断。我摸向腰侧才想起神乐铃早已粉碎，唯有额间桔梗纹灼烧着视网膜。
五条悟突然摘下眼罩。六眼展开的刹那，通道被苍蓝光芒淹没。最前排的童子开始汽化，它怀里的招财猫发出人类般的抽泣。
"别全灭！"我抓住他手腕，"至少留一个问..."
通道天花板突然塌陷。钢筋水泥的碎块中，最后那个座敷童子对我伸出畸形的手。它嘴唇蠕动说的不是日语，而是祖母教我跳《神歌》时唱的古老音阶。
五条悟揽住我后撤时，童子已在苍蓝咒力中化为灰烬。他单手接住坠落的混凝土板，另一只手还捏着吃了一半的车站便当。
"高专到了。"他指向通道尽头升起的石阶，晨光给台阶镀上金边，"欢迎来到咒术师的..."
便当盒突然在他掌心自燃。火焰中浮现出藤原家的家纹，随即被窜起的黑烟吞没。五条悟咂咂嘴，把灰烬撒向身后纷飞的童子残骸。
"...疯人院。"
我的木屐踩上第一级石阶时，绯袴上的金线突然全部绷断。那些细如发丝的金线在空中扭动，最终拼成与座敷童子领口相同的五芒星。五条悟的六眼倒映着这个符号，苍蓝虹膜深处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走啦。"他拽着我迈上石阶，背后传来自动贩卖机爆炸的轰鸣，"硝子肯定等不及要研究你的..."
额间桔梗纹突然剧烈抽痛。我踉跄着扶住石柱，看见自己渗出的血珠在台阶上滚出诡异的轨迹。那些血珠相互吸引，逐渐拼成半幅残缺的星图。
五条悟蹲下来观察血图，白发垂落遮住了表情。当他再抬头时，六眼已经重新被眼罩覆盖。
"...有趣的体质。"
石阶尽头传来木屐敲击青石的脆响，硝子倚在朱漆鸟居下抽烟，火星在她指尖明明灭灭。她突然掐灭烟头，医用橡胶手套划过我渗血的额间，带起一阵刺鼻的消毒水味。
"四百年前的契约纹？"她手套沾了我的血，在阳光下泛出诡异的珍珠光泽，"五条，你从哪捡来的活文物？"
五条悟正把玩自动贩卖机里顺来的草莓牛奶，吸管戳破铝箔的声响格外刺耳。"神社特产的咒灵诱捕器。"他晃着牛奶盒，液体溅到我绯袴上绽开粉色的花，"硝子要不要试试？保证比解剖咒骸有趣。"
我后退半步撞上石灯笼，后背沾满青苔的凉意。硝子突然拽住我手腕，医用剪刀挑开袖口金线——那些丝线正在皮下蠕动，像无数金色寄生虫。
"别动。"她刀尖精准挑出一根，金线在镊子下扭成微型五芒星，"知道这是什么吗？"
五条悟的草莓牛奶盒突然爆裂。乳白色液体在空中凝成冰锥，钉穿不远处试图靠近的咒骸。"平安时代的咒缚术。"他摘掉被染红的眼罩，六眼虹膜里映出我血管中流动的金线，"用舞姬血脉当容器，真够恶趣味的。"
硝子剪刀突然转向自己手臂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滴落时，我袖中的金线全部暴起，在她伤口上方拼出完整的星图。
"果然。"她任由血滴悬停在星图中央，"这是反转术式的原始版本，用他人伤痛治愈自身。"橡胶手套捏住我下巴迫使我抬头，"你祖母跳神乐舞时，是不是从不受伤？"
记忆里祖母的足袋永远雪白，即便在满是碎石的神乐殿起舞。我喉间突然涌上铁锈味，额间桔梗纹灼烧得视线模糊。五条悟的掌心毫无预兆地覆上我眼睛，睫毛扫过他掌纹时嗅到焦糖混着血的气息。
"别看。"他声音罕见地低沉，"你瞳孔在镜面化。"
硝子突然拽开我们。她扯开白大褂露出锁骨下方的疤痕——与星图完全吻合的旧伤。"二十年前有个樱庭家的女孩来过高专。"手术刀尖抵住我喉结，"第二天我的反转术式就失效了三个月。"
自动贩卖机突然爆炸，零件雨中五条悟的白发猎猎飞扬。他单手捏碎飞来的金属片，糖浆般的血顺着小臂滴到我的木屐上。
"硝子，"他沾血的手指在虚空画出桔梗纹，"你确定要现在翻旧账？"
星图突然剧烈震颤。我袖中金线全部射向高空，在云层中拼出覆盖整个专的巨型契约阵。远处传来夜蛾正道怒吼的声音，他扔出的咒骸玩偶在半空就被金线绞成棉絮。
五条悟突然大笑出声。他拽着我跃上鸟居顶端，整个东京在脚下铺展开来——每栋高楼顶端都悬浮着微缩版的五芒星。
"漂亮！"他迎着狂风展开双臂，"千年前的老家伙们，居然把整个关东地区做成了咒力培养皿！"
硝子的手术刀擦着他耳际飞过，钉入后方突然显现的透明结界。空气像玻璃般裂开，露出里面无数被金线缠绕的干尸——他们都穿着神乐舞的绯袴。
我膝盖一软差点栽倒，被五条悟拎着后领拽回来。他指尖在我额间一抹，带血的桔梗纹突然投射出全息影像：穿十二单衣的少女正在跳《神歌》，舞姿与昨晚我在神社废墟中的动作分毫不差。
"看清楚了？"他把我转向结界中的干尸群，"这些是你的历代先祖，也是契约的活祭品。"突然凑近我耳畔，呼吸烫得惊人，"而你，是最后一个能跳完这支舞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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