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墓园

连续第三天的雨让整个校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祁野站在学生会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无数透明的蛇在爬行。

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下周的校园开放日筹备工作、学生会换届选举计划、各社团的预算申请...以往这些工作会让他感到充实，现在却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敲门声响起，林妙探头进来："会长，能打扰一下吗？"

祁野示意她进来。林妙是俞夏为数不多的朋友，自从冷战开始，她成了两人之间无言的桥梁——不是传话，只是偶尔"不小心"透露一些对方的消息。

"这是摄影社的展览方案。"林妙放下一份文件，然后犹豫了一下，"那个...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祁野皱眉："校园开放日是下周六。"

"不是这个。"林妙压低声音，"今天是俞夏妈妈的忌日。"

祁野的手指僵在文件上。俞夏母亲的忌日...难怪她这周都没来上学。他想起那张全家福照片上温柔微笑的女人，和俞夏说起"三个月就从发现到离开"时强装的平静。

"她去哪了？"祁野听见自己问。

"南山墓园。早上就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林妙看了看窗外越来越大的雨，"我本来想去找她，但下午有补习..."

祁野已经站了起来："把墓园地址发我。"

林妙睁大眼睛："你们不是..."

"地址。"祁野重复道，声音比平时急促。

十分钟后，祁野撑着伞站在校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雨水拍打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不断回想着与俞夏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她满不在乎的笑容下隐藏的孤独，对物理近乎偏执的热爱，还有那天在雨中崩溃的眼泪...

"南山墓园到了。"司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墓园坐落在城郊的山坡上，被雨幕笼罩得朦胧而寂静。祁野付完车费，撑开伞走向大门。保安告诉他，确实有个穿校服的女孩早上就进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往高处走，C区。"保安指着一条湿滑的石阶，"那片贵些，风景好。"

贵些。祁野想起俞夏曾随口提过，她母亲去世后，父亲用赔偿金和积蓄买了"最好的墓地"。当时她说这话的语气，像是在谈论别人的故事。

石阶上的青苔被雨水浸得更加湿滑。祁野小心地向上走，伞被山风吹得摇晃。C区位于墓园最高处，视野开阔，能俯瞰整座城市——如果天晴的话。

现在，这里只有雨和雾。

祁野沿着主路寻找，终于在C区最东边的角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俞夏蜷缩在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前，没有撑伞，校服已经完全湿透，贴在身上。她的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

祁野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快步走过去，将伞移到俞夏头顶。

俞夏猛地抬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眼睛红肿得厉害。看到祁野，她明显愣住了，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林妙告诉我..."祁野轻声解释，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俞夏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不需要同情。"

"不是同情。"祁野蹲下身，让伞能遮住两人，"我只是...不想你一个人淋雨。"

俞夏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她抬头看向墓碑，祁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碑上刻着"爱妻慈母 林雨晴"，下面是一张瓷像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和俞夏有七分像，尤其是那双明亮的杏眼。

"她走的那天，也下着这么大的雨。"俞夏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当时太小，不明白'晚期'是什么意思，还以为她会像感冒一样好起来。"

祁野静静地听着，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

"她最后几天疼得受不了，却还坚持给我讲故事。"俞夏的手指轻轻抚过墓碑上的照片，"最后一晚，她让我答应她两件事：一是永远追求自己热爱的事物，二是...原谅爸爸。"

祁野看到一颗泪珠从她下巴滴落，混在雨水中消失不见。

"第一件事我做到了。"俞夏苦笑，"第二件...我试过，真的试过。但每次他选择工作而不是我，我就..."

她的声音哽住了。祁野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你知道吗？"俞夏深吸一口气，"我之所以这么喜欢物理，是因为妈妈。她是大学物理教授，我小时候她总用物理现象给我解释世界——彩虹是光的折射，泡泡是表面张力...她让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除了死亡。"祁野轻声说。

俞夏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慢慢点头："除了死亡。"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有雨打在伞上的声音。远处城市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墨画。

"我有时会想..."祁野犹豫了一下，"如果我不是'别人家的孩子'，如果我考砸了，失败了...还会有人在乎我吗？"

俞夏转过头，湿漉漉的睫毛下，眼睛微微睁大："你？祁野？完美学生会会长？"

"完美是给别人看的。"祁野苦笑，"里面早就千疮百孔了。"

一滴雨水从俞夏的发梢滴落，沿着脖子滑进衣领。祁野下意识地伸手想帮她擦掉，又在半路停住，尴尬地收回。

"我爸爸今天早上给我发了消息。"俞夏突然说，"他说取消上海学校的面试了。"

祁野惊讶地看着她。

"他说...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用工作逃避失去妈妈的痛苦，却忽略了我也在经历同样的悲伤。"俞夏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他问能不能重新开始。"

"你怎么想？"

俞夏摇摇头："不知道。太多次失望了...但也许，至少该给他一次机会？"

她看向祁野，眼中带着询问的神色，像是真的在寻求他的意见。祁野突然意识到，这是俞夏第一次向他展示这样的不确定和脆弱。

"我想..."他谨慎地选择词语，"愿意尝试原谅，本身就是一种勇气。"

俞夏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给我人生建议了，会长大人？"

这个久违的绰号让祁野心头一暖。他假装严肃："学生会会长职责之一，为学生提供心理辅导。"

"哦？那请问祁老师，"俞夏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如果一个学生总是控制不住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该怎么治疗？"

祁野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这个...要看具体情况。"

"比如，"俞夏的眼睛直视着他，"喜欢上一个固执、完美主义、还跟自己吵过架的学霸？"

雨声似乎突然变大了，敲打在祁野的耳膜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俞夏的表情从玩笑慢慢变得认真，最后带上了一丝不安。

"我只是..."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俞夏的耳朵尖红了，她迅速站起来："我们该回去了，雨越下越大。"

祁野也跟着起身，却发现腿已经麻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俞夏下意识地扶住他，两人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相闻。祁野能看清她睫毛上细小的水珠，和瞳孔周围那一圈浅褐色的纹路。

"小心。"俞夏轻声说，却没有松开手。

祁野的喉结动了动："俞夏，关于你刚才的问题..."

"不用现在回答。"俞夏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我们先...先回去把衣服烘干，好吗？"

祁野点点头，将伞重新举过两人头顶。下山的路比上来时更难走，湿滑的石阶需要全神贯注。他们默契地没有继续那个危险的话题，但偶尔相碰的手臂像带着电流，让祁野的皮肤微微发麻。

墓园门口的小卖部有简易烘干机。老板娘见两个学生淋得像落汤鸡，好心让他们到里间烘干衣服，还端来两杯热茶。

"你们是兄妹吗？"老板娘好奇地问。

"同学。"俞夏接过毛巾擦拭头发，"物理竞赛组的。"

祁野注意到她没有说"前竞赛组"，心头涌起一丝希望。

衣服烘干需要时间，他们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塑料凳上，捧着热茶看雨。俞夏的头发半干，蓬松地翘着，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柔和许多。

"我妈妈让我决赛后退出学生会。"祁野突然说。

俞夏转头看他："你会吗？"

"我不知道。"祁野诚实地说，"但我想...也许该为自己做一次决定。"

"即使违背你妈妈的意愿？"

"尤其是违背她的意愿。"祁野看着远处的山影，"就像你说的，这是我的人生。"

俞夏轻轻碰了碰他的茶杯："敬叛逆。"

祁野笑了，也碰了碰她的杯子："敬叛逆。"

回城的公交车上，两人并肩坐在最后一排。雨小了，车窗上的水珠缓缓滑落，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张老师提到国际青年物理学家锦标赛。"祁野打破沉默，"下个月选拔。"

俞夏的手指在杯子上画着圈："我们...还算是搭档吗？"

"我希望是。"祁野看向她，"如果你愿意原谅我的固执和完美主义的话。"

俞夏的嘴角微微上扬："那你也得原谅我的不守规矩和任性。"

"成交。"

他们相视一笑，某种比友谊更深、比爱情更复杂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生长。公交车转过一个弯，夕阳突然穿透云层，将车厢内染成金色。俞夏的侧脸在光线中显得格外柔和，祁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看什么？"俞夏注意到他的目光。

"没什么。"祁野移开视线，"只是在想...我们浪费了好多时间在争吵上。"

"不算浪费。"俞夏轻声说，"那些争吵让我们更了解彼此，不是吗？"

祁野想了想，点头："就像两种化学试剂，需要剧烈反应才能产生新物质。"

"哇，祁野同学居然用比喻！"俞夏夸张地瞪大眼睛，"我要记入史册。"

祁野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俞夏笑着撞回来。这种轻松的互动对他们来说如此新鲜，又如此自然，仿佛之前的冷战从未存在。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车站下车。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明天..."祁野犹豫了一下，"物理小组恢复训练？"

俞夏点点头："明天见。"

她转身要走，祁野突然叫住她："俞夏！"

"嗯？"

"关于你之前的问题..."祁野深吸一口气，"那个学生喜欢的人，很可能也喜欢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确认自己的感受。"

俞夏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星光："告诉他不用着急，她可以等。"

她挥挥手，转身跑开，书包在背后一跳一跳的。祁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胸口涌动着一种陌生的、温暖的感觉。

他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消息：「今晚我想在外面吃，不用等我。」然后，在犹豫了几秒后，又补充道：「关于学生会的事，我有自己的决定想跟您谈。」

发完消息，祁野感觉像是卸下了一直压在肩上的重担。他抬头看向天空，乌云已经散去，露出清澈的蓝。明天会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