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午休结束的铃声尖锐地撕碎了圣樱学院表面的平静。宋恩惠坐在座位上，指尖还残留着玻璃杯冰凉的触感，那摊被迅速清理干净的水渍仿佛还印在地板上，折射着尹佳蓝最后那个非人的笑容。她强迫自己低下头，摊开下午第一节课的课本，密密麻麻的字符在眼前扭曲跳动，像一群惊慌失措的蚂蚁。每一道从靠窗位置扫来的视线，都像无形的冰针，刺得她后颈寒毛倒竖。

尹佳蓝安静地翻着书页，动作依旧精准得如同机器。午休时那个洞穿纸张的铅笔孔，此刻被她用一张素净的白色便签纸仔细地贴住了。边缘压得笔直，没有一丝褶皱。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张便签，像掠过一件与己无关的陈列品。但宋恩惠知道，那下面藏着什么——一个被暴力洞穿的、冰冷的窟窿，如同她此刻被凿穿的心脏。

下午是体育课。换好运动服的女生们在更衣室叽叽喳喳，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宋恩惠躲在角落的储物柜后面，动作僵硬地系着鞋带。每一次金属搭扣细微的碰撞声，都让她心惊肉跳。她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远离那个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视线。

“喂，班长，你脸色好差啊。”一个略带关切的声音响起，是同班的李敏智，一个性格开朗的短发女孩，“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跟老师请假？”

宋恩惠猛地抬头，对上李敏智真诚的眼睛，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她想说“没事”，想挤出那个惯常的、完美的微笑，但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更衣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尹佳蓝走了进来。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换运动服，依旧穿着那身整洁的校服裙，与周围格格不入。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储物柜，动作轻捷得如同猫科动物，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她的出现，让更衣室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凝滞了一瞬，几个女生下意识地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尹同学，你怎么不换衣服？”李敏智心直口快地问道。

尹佳蓝停下开锁的动作，转过头。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李敏智，最后落在宋恩惠身上。那眼神依旧空洞，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能看穿她极力掩饰的恐慌。

“我不喜欢出汗。”尹佳蓝的声音清泠泠的，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老师允许我旁观。”

她的视线在宋恩惠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宋恩惠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尹佳蓝的嘴角，又微微地、极其细微地向上提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然后，她打开了储物柜的门。

一股极淡的、清冽的松针冷香飘散出来。尹佳蓝的柜子里异常整洁，只有几本书和一个密封的水杯。她拿出水杯，拧开，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小口。水流滑过她纤细脖颈的线条，动作优雅得像一幅画。

宋恩惠却死死地盯着尹佳蓝握着水杯的手。那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但宋恩惠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重叠上另一幅画面——就是这只手，在午休时，握着那支削得极尖的铅笔，以一种稳定到可怕的姿态，狠狠洞穿了厚厚的纸页！那“嗤啦”的撕裂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班长，你真的没事吗？”李敏智的声音带着更浓的担忧，轻轻碰了碰宋恩惠的胳膊。

这轻微的触碰却像通了电。宋恩惠猛地一颤，几乎是弹跳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储物柜铁皮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巨大的恐慌让她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涣散而惊恐，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整个更衣室彻底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宋恩惠身上，带着惊愕、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李敏智也愣住了，手僵在半空。

尹佳蓝也看了过来。她缓缓盖上水杯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周遭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这声音清晰得刺耳。她的目光落在宋恩惠因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肩膀上，那双深井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一种……近乎于好奇的专注？像科学家观察着培养皿里濒死挣扎的微生物，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兴致。

宋恩惠在她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解剖台上，每一寸恐惧都无所遁形。她猛地低下头，指甲再次狠狠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让自己清醒。“没……没事……”她声音嘶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只是……有点头晕……”她不敢再看任何人，尤其是尹佳蓝，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更衣室，留下身后一片茫然的寂静和窃窃私语。

体育课的内容是篮球基础练习。塑胶场地上回荡着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和女生们偶尔的嬉笑声。阳光炽烈，宋恩惠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手脚冰凉。她机械地跟着指令跑动、拍球，动作僵硬变形，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场边。

尹佳蓝独自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她没有参与活动，也没有看书，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球场的方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精致的侧脸半明半暗。她的坐姿端正，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像一个被精心摆放、等待指令的人偶。她的目光似乎没有聚焦在任何特定的人身上，只是安静地、空洞地“看”着这片喧嚣。

宋恩惠的心却越沉越低。她知道，那双空洞的眼睛，焦点始终在自己身上。无论她跑到球场的哪个角落，那道冰冷的视线都如影随形，像无形的锁链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

练习间隙，宋恩惠扶着膝盖喘息，汗水模糊了视线。就在这时，一个失控的篮球带着风声，直直地朝她的方向砸来！旁边传来女生惊慌的叫声。

宋恩惠瞳孔骤缩，身体因为长时间的高度紧张而反应迟钝，眼看就要被砸中。

电光火石间，一道身影鬼魅般从她视线边缘掠过。是尹佳蓝！

她不知何时离开了长椅，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在篮球飞行的路径上。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摆出任何防御姿态，她只是极其随意地、甚至是带着点漫不经心地，伸出了右手。

“啪！”

一声沉闷的轻响。

那裹挟着冲击力的篮球，竟被她稳稳地、单手抓在了掌心！巨大的惯性仿佛泥牛入海，没有让她纤细的身体产生一丝晃动。她的五指修长而稳定，牢牢扣住球体，指关节甚至没有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抓住的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羽毛。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球场上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女生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场边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尹佳蓝抓着篮球，缓缓转过身。她的目光掠过周围一张张惊愕的脸，最终，落在了距离她最近的宋恩惠身上。宋恩惠还保持着惊魂未定的姿势，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毫无血色。

尹佳蓝看了看手中的篮球，又看了看宋恩惠惊恐的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副精致的空洞。但她的手指，却微微动了一下。

下一秒，她手腕一抖，动作轻巧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那只篮球，带着远超刚才失控时的速度和精准，如同出膛的炮弹，呼啸着，狠狠地砸向宋恩惠！

宋恩惠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向旁边扑倒！

“砰！！！”

篮球擦着她的肩膀飞过，重重地砸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铁丝网上！巨大的撞击力让整片铁丝网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轰鸣！篮球在网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痕，然后无力地弹落在地，滚了几圈才停下。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篮球场。所有女生都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场边那个穿着校服裙的身影。阳光依旧炽烈，但一股寒意却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窜起。

宋恩惠狼狈地趴倒在粗糙的塑胶地面上，肩膀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那是篮球擦过的结果。但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她艰难地抬起头。

尹佳蓝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轻轻拂手的姿势，仿佛刚才那足以伤人、甚至致命的一击，只是她弹走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宋恩惠身上，看着她因为恐惧和疼痛而扭曲的脸，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身体。

然后，宋恩惠清晰地看到，尹佳蓝那双深井般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一簇冰冷的、跳动的火焰。那是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近乎于狂热的……兴奋！

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欣赏一件杰作。嘴角，缓缓地、清晰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弧度完美的、没有丝毫人类温度的、纯粹而黑暗的微笑。那笑容在树荫的斑驳光影下，如同地狱之花悄然绽放。

“哎呀，”尹佳蓝的声音依旧清泠泠的，在死寂的球场上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虚假的、如同排练过无数次的歉意，“手滑了，班长学姐。”

宋恩惠趴在地上，肩膀的灼痛和塑胶地面粗糙的摩擦感无比真实，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冰封的绝望深渊。尹佳蓝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她的耳膜。那句“手滑了”，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像猫爪在玩弄垂死的老鼠。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女生们僵在原地，眼神在狼狈倒地的班长和场边微笑的转学生之间惊恐地逡巡。阳光刺眼，却驱不散弥漫开来的刺骨寒意。刚才那声篮球撞击铁丝网的恐怖巨响，还在空旷的场地上隐隐回荡。

李敏智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她惊呼一声，冲过来想要扶起宋恩惠：“恩惠！你怎么样？撞到哪里了？”她的手刚碰到宋恩惠冰凉的手臂。

“别碰我！”宋恩惠猛地甩开李敏智的手，声音尖利得变调。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仓皇失措，沾满灰尘的运动服下摆狼狈地卷起。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尹佳蓝的方向，只是死死地低着头，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困兽，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朝着体育馆的方向冲去。肩膀被篮球擦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奔跑都牵扯着那片钝痛，提醒她刚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冰冷触感。那不仅仅是篮球的冲击力，更是尹佳蓝那双眼睛里投射出的、纯粹的毁灭欲。

她冲进体育馆空旷而略显昏暗的走廊，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更添几分孤绝的恐慌。她需要一个地方躲起来！一个没有阳光，没有视线，没有那个微笑的地方！体育器材室！那扇沉重的门就在走廊尽头！

宋恩惠用尽全身力气扑到器材室的门前，手指哆嗦着去拧冰凉的金属门把。门锁转动发出滞涩的“咔哒”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咬合。她猛地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橡胶、皮革和灰尘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她闪身进去，反手就要将沉重的门狠狠关上，将这令人窒息的世界隔绝在外。

就在门缝即将合拢的刹那——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毫无征兆地、稳稳地抵在了门板上。

门，纹丝不动。

宋恩惠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惊恐地抬眼，从狭窄的门缝里，对上了一双眼睛。

尹佳蓝就站在门外，近在咫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吞噬光线的寒潭。门缝外的光线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却无法照亮她眼底那片冰冷的死寂。她甚至没有看宋恩惠，目光只是平静地、带着一丝审视意味地，扫过宋恩惠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指——那几根手指正死死抠在粗糙的门板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跑得真快呢，学姐。”尹佳蓝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依旧清泠平静，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宋恩惠的神经，“肩膀，还疼吗？”

她抵着门的手，那只刚刚单手抓住高速飞行的篮球、又轻易将其变成凶器的手，微微施加了一点力道。

沉重的门板，在宋恩惠拼尽全力的抵抗下，依旧被那股非人的、稳定的力量，一寸寸地、不容抗拒地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