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舟在书架后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冰冷的手指用力按着滚烫的耳朵,试图把那阵灭顶的羞窘和手背上挥之不去的触感压下去。他反复告诉自己:冷静,林溪舟,冷静!你是来讨论征文的!不是来丢脸的!
他僵硬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硬着头皮,像上刑场一样,重新挪回那张桌子旁。脚步刻意放得很轻,仿佛生怕再惊动什么。
沈永晞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的红晕褪去,正低头整理着卡片,只是眼睫低垂,比刚才显得略微安静了一些。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和之前无异的、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事故”从未发生
“找到需要的书了吗?”
“……嗯,没有特别合适的。” 林溪舟含糊地应着,不敢看她的眼睛,视线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些娟秀的字迹。他重新坐下,这次坐得更板正,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他把那本《现代散文鉴赏》又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像一道小小的壁垒。
“没关系,我们可以继续讨论刚才的。” 沈永晞的声音依旧清亮,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似乎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没有再看他的眼睛,而是重新拿起笔,指着自己的构思笔记,开始更系统地讲解她对“声音”和“触感”在文章中的运用设想。
“比如蝉鸣,” 她轻声说,笔尖在纸上点着,“它不仅是背景音,更代表了一种焦灼的、属于夏天的生命力,可以烘托午后的闷热,也可以反衬图书馆里这份难得的宁静……” 她的思路清晰流畅,举例生动。
林溪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拧开笔帽,努力想跟上她的思路。他告诉自己:听!记下来!这是学习的机会!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笔记本上写下“声音:蝉鸣 -> 生命力/焦灼/反衬宁静”。字迹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有些扭曲。
他努力屏蔽掉她说话时轻柔的声线,忽略掉她偶尔拂过纸页的纤细手指,更不敢去想刚才那指尖微凉的触感。他把自己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理解”和“记录”上,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死死抓住一块浮木的水手。沈永晞讲得很认真,他听得也很“认真”——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不时还点着头。
时间在沈永晞清晰的讲解和林溪舟高度紧张的“专注”中缓缓流逝。窗外的阳光偏移,热度似乎也降了一些。
“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些切入点。” 沈永晞终于停下笔,舒了口气,“林溪舟,你……有什么补充或者想法吗?” 她看向他,眼神带着真诚的询问。
林溪舟正埋头在笔记本上写最后一行字,闻言猛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心又是一跳,差点咬到舌头:“没……没有!讲得很好!很……很受启发!”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结束对话的慌乱。
沈永晞看着他紧绷的样子,抿了抿唇,没再追问。“那……我先去还几本书。你也加油写哦!” 她站起身,抱起几本厚厚的散文集,走向远处的还书台。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后,林溪舟才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垮了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服似乎都被冷汗浸湿了。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却似乎毫无灵魂的“听课笔记”,再看看眼前空白的作文稿纸,巨大的茫然感再次袭来。
怎么写?
沈永晞那些关于声音、触感的精妙想法,在他脑海里盘旋,却像散落的珍珠,他找不到那根串联它们的线。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视线落在窗外被晒得蔫蔫的梧桐叶上。
一个念头粗暴地占据了脑海:写一篇交差就行!反正没人指望我这个物理生写出什么好文章!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也带着对刚才那场煎熬的报复心理,他拿起笔,不再思考什么立意、构思,凭着最原始的本能,开始在稿纸上奋笔疾书:
《夏天的校园》
夏天到了,校园里变得很热。太阳火辣辣的,照在操场上,塑胶跑道都烫脚。知了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叫,吵死人。树叶也晒得耷拉着脑袋,连风都是热的,吹在身上一点不凉快。紫藤花廊那边倒是有阴凉,但人太多了,挤得慌。教室里风扇呼呼转,吹出来的风还是热的。我最喜欢下雨天,雨一浇,校园就凉快了,空气也新鲜,可惜雨停后地上湿漉漉的,走路容易摔跤。夏天的校园就是这样,热!但比闷在家里写作业强一点。
写完后,他看都没看,只觉得完成了一项艰巨无比的任务,心里有种奇异的解脱感。他把那张写满字的稿纸随意对折了两下,塞进了笔记本的夹层里。这时,沈永晞也回来了。
“写得怎么样了?” 她放好书,重新坐下,随口问道。
“写……写完了!” 林溪舟脱口而出,带着点完成任务后的轻松,甚至有点自暴自弃的坦然。他把笔记本合上,推到一边,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这么快?” 沈永晞有些惊讶,随即露出赞赏的笑容,“真厉害!能给我看看吗?或许可以互相提提建议?” 她眼神明亮,带着纯粹的期待和对文学交流的热情。
林溪舟脸上的轻松瞬间僵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刚才写了什么?那篇狗屁不通、像小学生流水账一样的玩意儿?给她看???
“不……不用了!” 他几乎是扑过去,想把笔记本抢回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我……我写得……很烂!非常烂!不能看!” 他脸颊瞬间爆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
然而,就在他扑过去的同时,沈永晞的手也正好伸向了那个笔记本,想拿起来看看。两人动作一前一后,却阴差阳错地——
林溪舟的手按在了笔记本上。
沈永晞的手,则按在了……林溪舟的手背上。
又是手背!
时间再次凝固!
林溪舟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住了!刚才那被刻意压下的电流感再次猛烈地窜上来,比上一次更加强烈!他像被施了石化咒,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掌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温热、柔软,以及那薄薄的、属于纸张的触感。
沈永晞也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会再次发生肢体接触。她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猛地抽回了手:“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慌乱地解释,眼神飘忽,不敢看他。
就在她抽手的瞬间,因为动作太快,带起了笔记本的封面。而那张被林溪舟随意塞进去、对折的作文稿纸,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晃晃悠悠地……滑了出来,掉在了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稿纸摊开了一半,上面那行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大字标题《夏天的校园》,以及开头那句“夏天到了,校园里变得很热。太阳火辣辣的……” 无比清晰地暴露在沈永晞的视线之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溪舟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原地消失!他所有的紧张、窘迫、丢脸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绝望狂跳的声音。
沈永晞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稿纸上。她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眼神里却迅速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她飞快地扫了几行,那过于直白甚至有些幼稚的遣词造句,与她之前听到他“很受启发”的回应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她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有惊讶,有困惑,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稿纸,又抬起眼,看向眼前这个面红耳赤、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羞耻的少年。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只有窗外渐弱的蝉鸣。但林溪舟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虽然很蹩脚)的、想要靠近她的世界,连同他那篇初中生水平的作文,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他像一只被剥光了外壳的蜗牛,所有笨拙的伪装和强装的镇定,都在沈永晞那无声的目光下,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