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下，血腥味混着劣酒的酸馊气，沉甸甸地压在潮湿的空气里。沈九瘫在虬结的树根间，散乱的黑发黏在汗湿的脖颈上，左腕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脏污发带潦草捆扎着，暗红的血早已浸透布条，还在缓慢地向外洇，身下的泥土被染红了一大片。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泥潭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失血带来的眩晕和心口那团剜肉般的空落感狠狠拽回去。冰冷，麻木，还有一丝荒谬的解脱——疼死也好，总好过被那人无声无息抛弃的钝刀子凌迟。
就在黑暗即将彻底吞噬他的瞬间，一点微弱的、带着奇异暖意的光，刺破了沉重的眼帘。
沈九涣散的瞳孔艰难聚焦。
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身影，正跪坐在他染血的枕畔。那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虚影，周身流淌着细碎如星沙的淡蓝色光点，像是由无数跳动的数据流构成，边缘模糊，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虚幻感。她伸出同样半透明的小手，指尖流淌的蓝色光点温柔地覆盖在他狰狞的左腕伤口上。
那些光点触碰到翻卷皮肉的刹那，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伤口钻入血脉，蛮横地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和濒死的麻木。奔涌的鲜血像是被无形的塞子堵住，瞬间止息。深可见骨的创口边缘，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着、收拢着，虽然未能完全愈合，但那致命的失血之势被硬生生扼住了。
沈九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抽气，身体本能地绷紧，警惕地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异物。他认得这光，那扭曲跳跃的质感，和那个叫“苟冬西”的聒噪光屏如出一辙，只是换了个更讨巧的皮囊。
小女孩抬起头，一双由数据构成的、异常清亮的眼睛对上沈九布满血丝的眸子。她的声音直接在他混乱的识海中响起，不再是光屏冰冷的机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大哥哥，你再流血，就要死啦。】她歪了歪头，数据流构成的发丝微微晃动，【他…也就是洛冰河，他的魂魄快被时空乱流撕碎了，回不来啦。】
沈九的指尖猛地抽搐了一下，心口那片空洞的幻痛骤然加剧，比腕上的伤更甚。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味，才没让喉咙里那声闷哼溢出来。回不来？活该！他该被撕成碎片！可为什么…为什么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几乎要爆开？
【不过，】小女孩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蛊惑，【他愿意用最后完整的魂魄本源，换三年。】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比了个“三”，【换三年留在这里，陪着你。】
陪？沈九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他想起竹丛那阵无风自动的晃动，想起栽倒时背后那转瞬即逝的扶力，是幻觉？还是…那混蛋真的还在？
【对呀。】小女孩点点头，数据流的光芒映着她认真的小脸，【他的魂魄会回来，绑定在你身边。但你看不见他，摸不着他，也听不见他说话。就像…就像一阵风，一道影子。只有最极端的情况，比如刚才你自伤，他才能被动地同步一点点力量，或者…留下一点点痕迹。而且，】她顿了顿，数据流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三年期满，他的魂魄本源耗尽，就真的…永远消失了。这是他用仅剩的存在换来的时间。】
永远消失。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九的耳膜，贯穿他混乱的识海。那个搅乱他一切，把他从深渊里拽出来又狠狠推回去的混蛋…要用魂飞魄散，换三年？
凭什么？！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暴怒、恐慌和某种连他自己都唾弃的、近乎哀求的复杂情绪，猛地冲垮了沈九摇摇欲坠的堤防。他不想承认，可心口那片被剜走的血肉，正疯狂地渴望着填补，哪怕填补物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风！
“成交。”
两个字，干涩、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沈九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攥住了小女孩虚影那由数据流构成的衣角！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虚幻的光影捏碎。
小女孩似乎并不意外。她低头看了看沈九那只因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毕露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眼中翻腾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执拗光芒，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也由数据构成，带着细微的电流音。
【好。】
她应了一声，小小的身体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湛蓝光芒！无数细密的数据流如同活物般从她身上剥离，顺着沈九攥住她衣角的手，疯狂地涌入他体内！
“呃——！”
沈九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灵魂被强行撑开、被异物侵入的恐怖战栗！冰冷的、浩瀚的、不属于他的力量洪流般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最终狂暴地冲向他心口那片空荡的虚无之地！
就在那股力量抵达心口的瞬间——
嗡！
沈九心口处，那原本沉寂的、由情蛊反噬留下的复杂金色魔纹，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金光穿透了他单薄的、染血的青衣，如同一轮小小的、燃烧的烈日在他胸前炸开！一股尖锐的、撕扯灵魂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仿佛有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被硬生生地、粗暴地塞回了那个原本空荡的位置！
剧痛让沈九眼前彻底一黑，意识短暂地飘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冰凉的雨滴砸在他脸上，带来一丝刺激的清醒。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心口那灼热的金纹仍在微微发烫，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实感。那剜肉般的空荡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被填满的饱胀，沉甸甸地压着心跳，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洛冰河…回来了？
沈九下意识地、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猛然回头，锐利的目光扫向身后那片空地——昨夜那人倚靠的梨树旁，那张简陋的竹椅。
竹椅上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不断落下的雨丝。
一股冰冷的失望夹杂着被愚弄的暴怒刚要涌上心头——
异变陡生！
那些正从屋檐瓦片缝隙间滴落、即将砸在竹椅光滑表面的雨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凭空定住！
它们悬停在离竹椅寸许的空中，违反着天道法则，凝滞不动。紧接着，像是被无形的笔尖牵引着，悬停的雨滴开始移动、排列、组合……
一滴，两滴，三滴……冰冷的、透明的水珠，在半空中，清晰地勾勒出两个笔锋凌厉、带着某种熟悉张狂气韵的字——
我在。
沈九的呼吸骤然停滞。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瞳孔收缩到了极致。雨滴悬停的瞬间，他心口那灼热的蛊纹仿佛被无形的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不是幻觉。
那混蛋…真的在这里！用这种…可笑又该死的方式！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猛地窜起，烧得沈九心头发烫。他踉跄着从泥泞中爬起来，不顾左腕被粗暴“治愈”后残留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跌跌撞撞冲回竹舍。心口沉甸甸的，那“我在”二字像烙铁般烫在他的识海里。
竹舍内一片狼藉，昨夜打斗的痕迹犹在，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和药味。书案被撞歪了，砚台倾覆，浓黑的墨汁泼洒了大半，在案几上肆意横流，眼看就要漫过边缘，滴落在下方堆放的一卷珍贵古籍上。
沈九走到案前，目光扫过那片狼藉，又扫过空无一物的身侧，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近乎恶意的试探。他像是没站稳，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臂“无意”地撞上了歪斜的砚台边缘。
哗啦！
本就倾覆的砚台彻底翻倒！里面仅剩的小半汪浓稠墨汁，如同泼天的黑浪，朝着案几边缘、朝着那卷古籍，气势汹汹地泼溅而去！
就在墨汁即将污染古籍的千钧一发之际——
呼！
一股微弱却精准的、无形的力量骤然卷过！
像是最轻柔的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瞬间包裹住那泼洒的墨汁，试图将它们强行拢回、挽救这场“意外”。这股力量极其隐晦，若非沈九心口蛊纹在力量出现的刹那同步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震颤，他几乎无法察觉。
然而，这股风似乎过于急切，又或是操控者对这新获得的力量（魂力）尚不熟悉。被强行卷回的墨汁失去了泼洒时的狂放力道，却并未乖乖落回砚台。它们在无形的风旋中晕染、拉扯、变形……
最终，一大片浓黑的墨迹，如泼墨山水般，重重地、歪歪扭扭地印在了案几旁雪白的墙壁上。
那形状…沈九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什么规整的图案，也非文字。它像是一截被狂风吹折的枯枝，枝干嶙峋，带着一种倔强又脆弱的姿态。枝头几处浓重的墨点，宛如寒冬里未曾落尽的、孤零零的几片残叶。
前世，清静峰寒潭边，那个被他随手丢弃、又被少年洛冰河偷偷捡回，藏在枕下视若珍宝的…枯松枝。
沈九僵立在原地，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歪扭的墨迹上。心口蛊纹传来的灼热感持续不断，像是一块滚烫的炭，灼烧着他的皮肉，也烫着他心底最深处某个早已蒙尘的角落。他仿佛能“听”到某个看不见的魂灵此刻的懊恼和笨拙的慌乱。
许久，他缓缓抬起眼帘，望向那片墨痕旁的虚空，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凝固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某种更深沉意味的弧度。
“蠢货。”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竹舍，冰冷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不再是全然的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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