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烬

峰主殿空旷得能听见穿堂风刮过梁柱的呜咽。月光惨白，透过高窗斜斜劈进来，在地上拉出几道冷硬的亮痕，将沈九孤坐的身影切割得更加单薄。殿内没有点灯，只有角落铜鹤烛台上一支残烛，火苗被风撕扯得忽明忽灭，在沈九苍白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如同他心口那枚沉寂了三载、此刻却隐隐发烫的蛊纹。

他面前的黑檀木案上，没有文书，没有令旗，只并排放着两只酒杯。不是清静峰待客的素瓷盏，而是触手生温的暖玉所雕，杯身缠绕着交颈的鸳鸯——合卺杯。酒是陈年的烈酿，浓郁的酒香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滞不散，却压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名为离别的腐朽气味。

三年之期，最后一夜。

沈九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暗潮。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极其用力地握住了其中一只酒杯。玉质的温润透过指尖传来，却暖不进他冰封的脏腑。他抬起手，对着身前那片空无一物的虚空，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三年期满……”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某种尖锐的硬物，“敬……黄泉路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腕一抬，便要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就在杯沿即将触碰到他唇瓣的刹那——

异变陡生！

杯中那琥珀色的、平静的酒液，毫无征兆地凭空少了一半！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就在他举杯欲饮的同一时刻，执起了案上另一只合卺杯，与他隔空对酌，一饮而尽！

沈九的动作猛地僵住！握杯的手指瞬间用力到指节泛白，玉杯光滑的表面几乎要被他捏出裂痕。他死死盯着杯中那凭空消失的半盏残酒，瞳孔紧缩如针尖。心口沉寂的蛊纹骤然爆发出针扎般的锐痛，如同某种无声的回应，又像濒死的抽搐。

空……空了？

他维持着举杯的姿势，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像。冰冷的空气里，酒香依旧，却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而暴戾的魂血气息，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直冲识海。那是独属于洛冰河的味道，是那看不见的魂灵留在这人世间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呵……”一声极其压抑的、破碎的轻笑从沈九紧抿的唇缝间溢出，带着浓重的鼻音，更像濒死的呜咽。他缓缓垂下手臂，将那只剩半杯残酒的玉杯轻轻放回案上。杯底与檀木桌面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大殿里空洞地回荡。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光影剧烈晃动。

就在烛影摇曳的明暗交界处，一点淡蓝色的微光悄然浮现，迅速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身影。是那个三年前与他定下魂契的小女孩虚影。只是此刻，她的身影比任何时候都要稀薄，淡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轻烟，周身跳动的数据流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大哥哥……让我带句话给你……】小女孩的声音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清脆依旧，却带着电流不稳的滋滋杂音，断断续续，虚弱不堪。

沈九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案上那半杯残酒上，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玉壁看穿。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抠紧了衣料。

【他说……】小女孩的身影又淡了一分，几乎要融入惨白的月光里，【用他魂飞魄散……换你此生……圆满……】

“圆满？”

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从沈九齿缝间狠狠挤出。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沉寂被彻底点燃，爆发出骇人的、近乎疯魔的赤红！那里面翻涌着被愚弄的暴怒、刻骨的嘲讽，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玉石俱焚般的绝望！

“去他妈的圆满——！”

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沈九猛地抓起案上那只盛着半杯残酒的合卺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砰——哗啦！！”

暖玉雕琢的精致酒杯应声而碎！锋利的碎片如同炸开的冰晶，四散飞溅！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开来，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狼狈的痕迹，浓烈的酒气瞬间炸开，混合着玉粉的微尘弥漫在空气里。

沈九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败的风箱。他染上酒液的手指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狼藉，眼神凶狠得像要择人而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着血沫挤出来，带着斩断一切后路的疯狂：

“告诉他……”他对着那即将消散的小女孩虚影，也对着这片吞噬了洛冰河魂魄的虚空，嘶声宣告，“……我沈九，偏要强求！”

小女孩的虚影在他决绝的嘶吼中剧烈闪烁了几下，最终如同被风吹散的萤火，彻底化作点点淡蓝光尘，消失无踪。最后一丝微光湮灭的瞬间，心口蛊纹传来的剧痛也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无边无际的空洞冰冷，瞬间席卷了沈九的四肢百骸。

走了。都走了。

那沉甸甸压在心头三年的存在感，彻底消失了。连同那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灼痛，也一并被带走了。空得可怕，冷得刺骨。

沈九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隔着单薄的青衣，那枚曾灼烧了他数百个日夜的金色蛊纹，此刻如同死去的烙印，冰冷地沉寂着。

圆满？洛冰河用魂飞魄散换来的，就是这种蚀骨的虚无？

休想！

一股比三年前在戒律堂受鞭刑、比在万劫千阶上焚身更为暴戾的决绝，猛地攫住了沈九！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理智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妖魔般的疯狂执念。

他猛地抬手，五指如钩，狠狠刺向自己心口！

“嗤啦——！”

单薄的衣帛应声撕裂！指尖凝聚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灵力，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精准无比地刺入皮肉，剜向那枚沉寂的蛊纹烙印！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冲破喉咙！比噬魂匕贯胸更甚百倍的剧痛瞬间炸开！那不是简单的皮肉之痛，而是灵脉根源被强行撕裂、灵魂烙印被活生生剥离的极致酷刑！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心口涌出，瞬间染红了破碎的衣襟和苍白的手指。

沈九的身体因剧痛而剧烈痉挛，像一条被钉死在砧板上的鱼，额角脖颈青筋暴起，冷汗如瀑般滚落。但他那只手，那只沾满自己滚烫鲜血的手，却如同铁铸般稳定，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硬生生将心口那枚金色的、由无数复杂魔纹构成的蛊纹，连皮带肉、带着丝丝缕缕的金色能量流，硬生生剜了出来！

一团包裹在浓稠鲜血中、却兀自散发着微弱金光的诡异肉块，被他死死攥在掌心。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砸落在地，而那团血肉中蕴含的、属于洛冰河最后的天魔本源之力，正被沈九以燃烧自身生命和灵脉为代价，疯狂地抽取、熔炼！

嗡——！

那团血肉在他掌心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金光如有实质，瞬间化作一团剧烈燃烧的金色烈焰！烈焰的核心，无数细碎的金色符文疯狂流转、重组，竟在瞬息之间，凝聚成一盏古朴而诡异的灯盏雏形——灯身由扭曲的魔纹构成，灯芯处一点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金色火苗，正顽强地跳跃着。

引魂灯！以施术者心蛊为芯，以天魔本源为焰，燃尽己身，引渡亡魂！

就在灯盏成型的刹那——

“咔嚓……咔嚓嚓……”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琉璃玉器寸寸皲裂的脆响，从沈九体内清晰地传出！他周身残存的、本就因万劫千阶而千疮百孔的灵脉，在这强行熔炼天魔本源的恐怖反噬下，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寸寸崩碎！如同被碾碎的琉璃，从四肢百骸蔓延至紫府丹田！

“噗——！”

沈九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鲜血中混杂着细小的、闪烁着黯淡金光的灵脉碎片！他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破败皮囊，重重地向前扑倒！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

轰！！！

一股浩瀚磅礴、冰冷暴戾却又带着三世轮回无尽记忆洪流的恐怖魂力，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灭世狂龙，从无尽虚空的深处，从那魂飞魄散的湮灭之地，被那盏燃烧着金色烈焰的引魂灯强行撕开时空屏障，悍然召回！

那道无形的魂魄洪流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无视一切规则，精准无比地、决绝地一头冲进了引魂灯那跳跃的、脆弱的金色灯芯之中！

嗡——！！！

引魂灯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足以照亮整个峰主殿的炽烈金芒！灯身剧烈震颤，灯芯处的火苗疯狂暴涨，几乎要冲破灯盏的束缚！在那纯粹到极致的光芒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感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冲刷——

那是无间深渊的罡风与残剑，是清静峰竹舍里的松子糖甜香，是戒律堂鞭影下的血字“不疼”，是万劫千阶上那道替他扛住天雷的、燃烧的魂影……是三生三世，纠缠至死不休的爱恨嗔痴！

金光之中，一道模糊的、由纯粹魂力构成的挺拔身影，在沈九扑倒的身躯旁，缓缓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