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毫无章法。
不是春日缠绵的雨丝,也非夏日倾盆的瓢泼,而是初冬那种带着刺骨寒意的冷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江户町屋的青灰瓦片上,噼啪作响,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屋檐急促地淌下,在泥泞的土路上冲出更深的沟壑。夜色浓得化不开,风在狭窄的巷弄间呜咽穿行,卷起零星的枯叶和尘土,混着雨水扑打在紧闭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长街尽头,一盏孤零零的纸灯笼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着。昏黄的光晕顽强地穿透雨幕,朦朦胧胧地勾勒出“藤屋”二字——那是一家兼卖粗茶和简单饭食的小店。湿冷的空气里,食物的暖香和劣质灯油燃烧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市井的烟火气。
店堂内光线昏暗,仅靠中央火塘里几块半燃的木炭和几盏油灯提供些微光亮。几张低矮的木桌旁,零星坐着几个避雨或晚归的客人。粗陶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酱汤,蒸腾的白汽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低低的交谈声、吸溜热汤的声音、木柴在火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空气温暖而凝滞,带着食物、湿衣和拥挤人体的混合气味。
角落里,一道身影与这份喧嚣的暖意格格不入。
他独自占据着最靠墙的一张矮桌,身姿挺拔如松,即便是跪坐,背脊也未曾有过一丝松懈。一身素净的月白直垂,布料是上好的丝绸,在昏黄的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纤尘不染。宽大的袖口和衣袂规整地垂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几缕银发从束起的发髻中垂落,拂过轮廓分明的下颌线,衬得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孔愈发冷冽。
他面前放着一只粗陶茶杯,里面的茶汤早已凉透,颜色深褐。修长的手指搭在杯沿,指尖圆润干净,并未沾染半点茶渍。那双熔金般的眼眸低垂着,视线落在杯中静止的水面上,仿佛在凝视深渊,又仿佛只是漠然地穿透了它,投向某个无人知晓的虚空。店堂里所有的嘈杂、暖意、烟火气,似乎都在触及他周身无形的屏障时,悄然滑落、消散,无法沾染他分毫。
店门被猛地拉开,一股裹挟着雨水腥气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纸灯笼疯狂摇曳,火塘里的炭火也猛地一暗。一个浑身湿透、背着沉重药箱的年轻男子冲了进来,带进一片水汽。
“呼…好大的雨!”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声音洪亮地抱怨着,径直走向柜台后忙碌的中年妇人,“阿时姐,老规矩,一份热酱汤,要烫一点的!”
被唤作阿时姐的妇人抬起头,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和市井特有的爽利:“哎呀,是宗助大夫啊!快坐下烤烤火,瞧你这一身湿的!病患要紧,自己身子骨更要紧!”她麻利地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酱汤,又用布巾裹了碗边递过去,“今天又跑远了吧?”
宗助大夫接过碗,一边吹气一边含糊地应着:“嗯,城外村子,一个急症的孩子,幸好赶上了。”他捧着碗,凑到火塘边暖手,目光不经意扫过角落那抹月白的身影,声音不由得压低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敬畏和好奇,“阿时姐,那位…‘刹那丸’大夫,今天也在啊?”
阿时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也压低了嗓门:“是啊,跟尊石像似的,坐了一晚上了,就点了一杯茶,动都没动过。唉,这位大夫啊,医术是真没得说,就是这性子,也太冷清了点。前些日子西街那个被镰刀砍得深可见骨的小子,抬来时人都快不行了,结果他几根银针下去,配了些古怪的草药膏,愣是给救回来了!连疤都留得浅!”
宗助连连点头,眼神里是纯粹的崇拜:“可不是!手法又快又准,用药也神得很。就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就是总让人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寒气?好像不是咱们这地面上的人似的。”
“嘘!”阿时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瞪了他一眼,“别乱说!有本事的人,脾气怪点怎么了?咱们这条街,谁没受过他恩惠?要不是他出手,去年那场怪病……”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敬畏地又朝角落看了一眼。
他们的低语,如同风中飘散的尘埃,清晰地落入那双熔金般的耳中。杀生丸——此刻名为“刹那丸”的存在,指尖在微凉的杯沿上轻轻一叩,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人类的敬畏与揣测,如同脚下爬行的蝼蚁,引不起他丝毫情绪的涟漪。他只是厌倦了这屋内的浑浊气息,厌倦了无意义的等待。雨势似乎小了些。
他放下几枚铜钱在桌上,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然后,他站起身。
月白的衣袍如流水般拂过粗糙的席面,没有带起一丝尘埃。他的起身像是一幅静止的画突然被赋予了生命,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感。店堂内原本的嗡嗡低语像是被无形的刀刃瞬间切断,骤然安静下来。火塘边的宗助大夫下意识地挺直了背,阿时姐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
他并未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一股更猛烈的湿冷空气涌了进来,吹动他银色的发丝和宽大的袖袍。他一步踏入门外浓稠的黑暗与冰冷的雨幕中,身影瞬间被夜色吞噬。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店内那点微弱的光和暖意。店堂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随即才恢复了之前的低语和响动,只是那声音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莫名的敬畏。
门外的寒冷与潮湿骤然加重,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密集的雨点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鼓点。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冲刷着泥土,汇成浑浊的溪流,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蜿蜒流淌。两侧低矮的木屋门窗紧闭,像沉睡的兽,偶尔透出几点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孤寂。
杀生丸撑着伞,步履从容地走在泥泞中。月白的衣摆垂落,却奇异地没有被泥水溅上分毫,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这尘世的污浊。雨水在他伞缘之外滑落,形成一道流动的水帘。
他正欲离开这弥漫着腐朽木头和潮湿泥土气息的街巷,一丝极其微弱、极其不和谐的气息,却毫无征兆地刺破雨幕,钻入他敏锐的感知。
那气息……混杂着浓烈的、属于半妖的微弱腥甜,以及更浓重的、新鲜血液的铁锈味。还有死亡冰冷的触感。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异常顽强地在这片污秽中挣扎着。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方向却微不可察地偏转,朝着气息传来的方向——店铺旁那条更加狭窄、堆满杂物的阴暗后巷。
巷子深处,浓重的黑暗几乎吞噬了所有光线。雨水在这里积成了肮脏的水洼,散发出垃圾和排泄物腐败的恶臭。借着远处店铺门缝里漏出的一丝微光,勉强能看清墙根下蜷缩着一团小小的黑影。
那是一个孩子。
她瘦小得惊人,蜷缩在冰冷湿透的泥泞里,像一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破烂不堪的衣物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几处深色的濡湿痕迹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是被雨水冲淡的血污。她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上布满了青紫的瘀伤和擦痕,有些伤口很深,皮肉翻卷着,被雨水泡得发白。小小的身体在无意识地、微弱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牵动着那些狰狞的伤口。
更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泥水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冲散了巷外的腐朽气味。杀生丸熔金的眼眸在黑暗中微微收缩了一下。那孩子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小脸朝上仰着,雨水不断冲刷着她紧闭的眼睛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濒死的、细若游丝的抽噎。
脆弱,肮脏,带着濒死的绝望。如同阴沟里最卑微的虫豸。
杀生丸垂眸,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张痛苦的小脸,不带丝毫温度。他见过太多死亡,人类的,妖怪的,挣扎的,平静的。眼前这个半妖幼崽的消亡,与风中飘落的枯叶并无二致。他手指微动,伞面倾斜,挡住了砸向那孩子面门的冰冷雨点。仅此而已。
他移开视线,准备转身离去。这污秽角落里的挣扎,不值得他驻足。
就在他身体微侧,靴底即将离开泥泞地面的刹那——
一只冰冷、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小手,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本能,猛地向前探出。
那只沾满污泥和血水的小手,带着垂死挣扎的微弱力气,竟精准地、紧紧地抓住了……他身后那蓬一直安静垂落、散发着淡淡银辉的、毛茸茸的尾巴末端!
“冷……”一声细若蚊蚋、破碎得不成调的呻吟,从那孩子冻得发紫的嘴唇间逸出,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依赖,“……尾巴……暖和……”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滞。
冰冷的触感,混着泥水和血污的黏腻,毫无阻隔地、清晰地传递过来,紧贴着他尾巴上最敏感的毛发根部。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被侵入感。杀生丸身体骤然一僵!
熔金的瞳孔在黑暗中猛地缩紧,如同燃烧的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怒意瞬间席卷全身,比这冬雨更刺骨百倍!他周身无形的妖气骤然一凝,空气仿佛被冻结,连砸落的雨点都似乎迟滞了一瞬。肮脏!无礼!放肆!属于顶级大妖的威严被一个垂死的半妖幼崽以最粗鄙的方式亵渎!
他几乎要本能地挥袖,将这只胆大包天的蝼蚁连同她污秽的手一同震为齑粉!指尖的妖力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凝聚、迸发——
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垂下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仰起的小脸上。
雨水冲刷掉了一些泥污,露出了更多的皮肤。那紧蹙的、痛苦忍耐的眉宇,那小巧的鼻尖,那因寒冷和失血而毫无血色的嘴唇轮廓……
一种极其模糊、却又无法忽视的熟悉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冰冷的怒意。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却持续扩散的涟漪。
……铃?
这个念头荒谬地、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随即被他强大的意志强行压下。荒谬!铃早已在百年的尘埃中化为枯骨,她的笑容和温暖早已封存在遥远的记忆深处。眼前只是一个肮脏濒死的半妖杂种。
可那只冰冷的小手依旧死死攥着他的尾巴,那微弱得如同叹息的“暖和”二字,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住了他即将爆发的毁灭力量。
杀生丸的眉头锁得更紧,熔金的眼底深处,冰冷与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无声地激烈交锋。巷外的风雨声似乎被隔绝了,只剩下那只小手传递过来的微弱颤抖,和那越来越微弱的、破碎的呼吸。
最终,那凝聚于指尖、几乎要撕裂空气的毁灭性妖力,如同退潮般悄然散去。
他依旧沉默地站立在冰冷的雨巷中,月白的袍角在污浊的泥水里岿然不动。只是,那只被紧紧攥住的、蓬松柔软的尾巴,却没有抽离。冰冷的怒意沉淀下去,化为深潭底部的暗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解读的审视。
他缓缓俯下身,动作依旧带着天生的优雅与距离感,仿佛不是去触碰污秽,而是去拾取一件失落的物品。他伸出两根手指,避开了孩子身上明显的伤口和泥泞,极其小心地、只捏住了她后颈处一块相对干净些的衣领布料,如同拈起一片沾了灰尘的落叶。
轻轻一提。
那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身体离开了冰冷泥泞的地面。孩子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小兽呜咽般的痛哼,身体本能地蜷缩了一下,那只紧抓着尾巴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沉沦黑暗前抓住的唯一浮木。
杀生丸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一手稳稳地拎着那孩子,另一只手撑着的油纸伞微微倾斜,将她小小的身躯尽可能多地笼罩在伞下,隔绝了冰冷的雨点。他转身,朝着巷子另一端更深沉的黑暗走去,月白的身影很快融入了雨幕和夜色,仿佛从未在此停留。只留下巷子里浑浊的水洼,倒映着远处店铺门缝里透出的、最后一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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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那扇位于町屋深处、毫不起眼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干燥草药和木质清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带来的湿冷和污浊。房间不大,陈设极为简单,却纤尘不染。靠墙是一排低矮的竹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陶罐和木盒,里面是各种晒干的药草,散发出或辛烈、或清苦、或微甜的气息。一张矮矮的榻榻米铺在房间中央,上面仅有一方矮几和一个蒲团。
杀生丸将拎在手中的小小身躯轻轻放在了榻榻米上。那孩子刚一沾到干燥柔软的席面,身体便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伤口接触到支撑物带来的剧痛。她蜷缩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呻吟,像只濒死的小猫。
杀生丸并未立刻动作。他垂眸,熔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榻榻米上那个小小的、肮脏的、散发着血腥和泥水气味的身体。那污渍正迅速在洁净的席面上晕染开一小片深色的、令人不快的痕迹。
他眉峰微蹙,一丝冰冷的烦躁掠过眼底。没有犹豫,他伸出两根手指,再次只捏住孩子后颈的衣领,将她提起,悬空。另一只手极其迅捷地拂过榻榻米上被弄脏的那一小块区域。指尖微光一闪,那一小片污渍连同其下浸透的湿气和异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席面恢复如初的洁净干燥。
然后,他才将孩子重新放回干净的位置。
他转身走向墙角的竹架,打开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叠素白的、质地柔软的细麻布。他取了几块出来,又走向另一个陶罐,从中舀出一些散发着清凉微苦气息的深绿色药膏,置于一个干净的白瓷小碟中。
回到孩子身边,他单膝点地,跪坐下来。月白的袍袖拂过席面,没有一丝褶皱。他先将一块白布在清水中浸湿拧干,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确。然后,他才伸出手,用那湿润的白布一角,开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擦拭孩子脸上和手臂上沾染的泥污。
他的动作生硬而笨拙,显然从未做过此类事情。每一次擦拭都只限于污迹,极力避开那些狰狞翻卷的伤口。即使如此,当湿润的布角无意中靠近伤口边缘时,那小小的身体仍会剧烈地抽搐一下,发出痛苦的抽气声。杀生丸的手指便会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顿一瞬,熔金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冰冷,擦拭的动作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也更加缓慢。
那张被泥污掩盖的小脸逐渐清晰起来。很稚嫩,约莫五六岁人类孩童的模样。五官小巧,眉眼间……杀生丸擦拭她眼角泥污的动作顿住了。那紧闭的、因痛苦而扭曲的眼睑轮廓,那细而弯的眉形……
……那份模糊的熟悉感,竟在此刻,诡异地再次加深了。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张脸,转而处理那些更严重的伤口。小腿上那道最深的撕裂伤,皮肉外翻,边缘被雨水泡得发白肿胀。他用湿布极其轻柔地清理掉伤口周围的泥沙,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然后,他用一根削得极其光滑的小竹片,挑起一坨深绿色的药膏,缓缓地、均匀地涂抹在狰狞的创面上。药膏接触到伤口,带来强烈的刺激,孩子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那只一直下意识攥着他尾巴的手也猛地收紧!
杀生丸的手臂瞬间绷紧,捏着竹片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似乎在竭力控制着什么。他并未停下动作,只是涂抹药膏的速度放得更慢、更轻,如同在描摹一件易碎的瓷器。直到药膏完全覆盖了伤口,他才拿起准备好的干净白麻布,开始笨拙地缠绕包扎。
这对他而言显然比擦拭污迹更加困难。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能轻易折断钢铁,却似乎无法驯服这些柔软的布条。布条要么缠得歪歪扭扭,要么松松垮垮,要么又勒得太紧。他皱着眉,一次次拆开重来,动作间带着一种罕见的不耐和僵硬。每一次重新缠绕,都不可避免地牵动伤口,引来孩子压抑的痛呼和更剧烈的颤抖。
空气中只剩下孩子痛苦的抽噎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杀生丸的额角沁出细微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他全神贯注地与那几尺白布搏斗,熔金的眼底只有那处需要被覆盖的伤口,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难题。终于,一个虽然算不上美观、但总算牢固地覆盖住了伤口的包扎完成了。他刚松开手,正要处理另一处伤口——
“杀生丸大人!杀生丸大人!您果然在这里!老奴可算找到您了!这该死的雨,老奴的腿都要跑断了……”
一个尖利、苍老又带着哭腔的声音,伴随着“咚咚咚”急促敲击门框的闷响,突兀地打破了室内的凝滞气氛。紧接着,那扇单薄的木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一个矮小佝偻、浑身湿透、顶着一颗巨大绿色脑袋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正是忠心耿耿又冒冒失失的邪见。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他那根标志性的、顶端镶嵌着人头的拐杖。
邪见一眼就看到了跪坐在席上的杀生丸,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涕泪横流地就要扑过来哭诉:“大人!老奴……”
然而,他所有的话和动作,都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喉咙,噎在了嗓子眼!
他看到了什么?!
他那至高无上、冷傲孤绝、视污秽如无物的杀生丸大人,竟然……竟然屈尊降贵地跪坐在一个肮脏不堪、散发着臭味的人类(不,半妖!)幼崽旁边?大人那纤尘不染的月白衣袖上,竟然沾染了几点深褐色的……似乎是血污和泥水的痕迹?!更让邪见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的是——大人那只尊贵无比、象征着大妖力量与威严的、蓬松美丽的银白色尾巴,竟然被那只沾满泥污的小手,死死地攥在手里?!
而大人……大人竟然没有立刻把那小杂种震飞出去?!
邪见如同被一道九天玄雷劈中天灵盖,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他那张绿色的老脸瞬间扭曲,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滑稽石雕。他手中的人头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杀生丸并未抬头。他甚至没有停下手中正在给孩子另一处擦伤涂抹药膏的动作。只是当邪见那过于刺耳的声音响起时,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闭嘴。”
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绝对威严,瞬间切断了邪见喉咙里所有的怪响,也冻结了他脸上所有夸张的表情。
邪见浑身一个激灵,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连滚带爬地缩到房间最远的角落,大气也不敢出,只敢用那双绿豆眼惊恐万分地偷瞄着席上的景象。
杀生丸不再理会角落那个几乎要缩进墙缝里的聒噪随从。他专注地处理着孩子身上最后几处小伤。当所有伤口都涂抹上药膏、用白布勉强包扎好后,他取过最后一块干燥柔软的布巾,轻轻覆盖在孩子冰冷颤抖的身体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因为药力作用而痛苦稍减、陷入昏睡的小脸上。雨水洗净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眉眼间的轮廓在昏睡中舒展开来,那份奇异的熟悉感,在跳跃的油灯火苗下,显得更加清晰而……刺眼。
角落里,邪见捂着自己的嘴,憋得脸色发青,绿豆眼死死盯着杀生丸的背影,以及那个昏睡的半妖孩子,无数个惊悚的念头在他那颗绿色的大脑袋里疯狂冲撞。
杀生丸沉默地凝视了片刻。窗外,雨声似乎变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