阒寂无人的深夜，没有一丝声响。鸟虫清泠的叫声回响在寂静的夜中。宫女们这时也都去歇息了，唯有值夜班的侍卫还在岿然不动或四处巡逻。

漫溯殿内灯火也熄灭了，万俟吟态度强硬地把门外的士兵也遣散了，所以殿内殿外空无一人，连贴身侍从都打发了。

房檐上堆积的雪在漆黑的夜中显得更暗淡了，万俟吟站在窗前，静静地眺望着远方天际。

“阴云快要消散了，太阳也终于要出现了。”

万俟吟思忖道，观察天象，无论多难，这一向是他的强项。

倏然，万俟吟胃中一阵恶心，控制不住腿一软趴在窗边干呕着。头脑混乱，他勉强站起身想回到床上躺会，想着躺会儿便会好。

可手还没够到床沿，就承受不住跌倒了在了书案前。万俟吟苍白的手指紧紧抓住桌边，喉咙像是卡了什么东西，有些呼吸不上来。

身体里的脏器仿佛都绞在了一起，痛得直不起腰，快把神志都抽干了，眼前一阵阵迷糊不清，莫名热，额头上冒起了汗，连刘海都沾在上面更加难受了。

万俟吟缓了一会儿，深呼吸几下勉强坐在蒲团上。拿起案上的几本书，露出了压在最下面的一张写了一半的宣纸。

幸亏万俟吟防备着万俟岑会偷偷跑过来，所以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看好时机，在他发现之前收了起来。

书信上的内容并不多，因为除了兄弟们看自己的时间除外实在没什么精力写。纸上写了不多的楷体字如下：

“守安奸臣已除，可历史生生不息，长江后浪推前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皇上万不可掉以轻心，毫无防备。臣弟匡弼圣上多年，感念圣上信任与托付惭愧往后不能伴君，望为君清扫三千鸦杀，念君一寝到天明。”

“叔弟神武骁勇，刀枪拳脚之事信手拈来，比及收拾旧山河，谨慎行之，与兄弟相商量。”

万俟吟盯着书信半晌，叹了一口气，拿起狼毫紧接着在后面写道：

“天雷地火，水深火热，皆是自然现象不可避免，应当迎难而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季子们上放心与兄长，下安抚好胞弟，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量力而行便可。”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幺弟们不用太过悲伤，人生的道路还很长，仲兄不过是一个渺小的过客罢了。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随过程崎岖坎坷，但只要挺过了必定繁花似锦，缤纷如彩。”

最后一个字写完，万俟吟的所剩不多的力气也消耗完了，握笔的手像枯树枝般跌落在书案上，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

漆黑的屋内只剩一根蜡烛还在灼灼燃烧，火苗跳跃，映出了殿内人苍白的脸颊。

万俟吟就这样，就这样趴在书案上，微微喘着气，不知不觉般睡着了。

天蒙蒙地慢慢亮了，却也照不出什么光亮，如处在南极的漫漫长夜，不似白昼。

之后，万俟吟没有再拒绝兄弟们想要见他的心情，屋内炭火灼灼，披着千镒之裘，苍白的脸上始终挂着明媚温和的微笑。

他异常平静地谈论着“生、死”，好像是与他毫无关联一样。

万俟樊缩进仲兄的怀抱中，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但他却没有勇气说得出口，只能无助地看向几位哥哥。

万俟甫见幺弟这不安的样子不明所以，但顾念二弟蒲柳之姿，便道：“七弟，你二哥身体弱。来，来大哥怀里。”

万俟樊扭扭捏捏不愿意，万俟岑紧挨着万俟吟，抱着他胳臂撇嘴道：“就是啊，七弟不能一直霸占着二哥。”

万俟甫无奈一笑，起身把万俟樊抱在了怀里，不断抚摸着他后背安抚着。

万俟岑趁机钻进万俟吟怀中，像小猫似的蹭蹭。

“二哥，药快凉了，快喝了吧。”万俟瞻端着碗道。

万俟吟伸手接过，笑道：“多谢五弟了。”

看着其乐融融，可实际上却又哪点不对劲。如同忘拿课本便找了个相近颜色的来骗过夫子一样。紧绷着反而会忽略这关键的事情——万俟吟不抗拒吃药了，还笑意盈盈地接过。

万俟擢拿开蜜饯，准备喂给自家二哥。却不料半路被自家二哥截胡了，反手一人一个喂给了万俟擢和万俟肄。

还顺便摸了摸他俩的头，道：“二位弟弟多吃点甜的，看看，又长高了呢。”

逗得兄弟们哈哈大笑，合不拢嘴。万俟岑嘟着嘴道：“二哥我也要长高！”

万俟吟苦恼道：“六弟要是再长的话，那兄长们以后怎么管你啊。你调皮的时候都要逮不住啦。”

万俟岑眨眨眼道：“二哥总会有办法治我的。”

万俟吟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兄弟们。藏在橙色眸子里的最深处，是深深的不舍。

兄弟们在一起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下午，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福不单行，翌日，昏暗已久的天，堆积不化的雪，奇迹般的有了转变。

好久不见的初阳默默在水平线中升出来，迸射出的万丈光芒与地面上的交相辉映。冰雪融化，湖光澄澈，明媚如初。

晨阳与云雀齐飞，春水共长天一色。人们心中的阴霾也一瞬间消失殆尽，明媚的阳光温暖地照在别人的身上。

万俟甫带着兄弟们笑嘻嘻准备去漫溯殿，却不料被万俟吟的贴身侍从提前一步告知。

万俟吟在今日阳出时分，在窗前驾鹤西去了。

福兮祸所依，福兮祸所伏。大殿内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敢动。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在每个人身上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万俟吟在一个初阳即将升起的夜晚，毫无征兆地睡着了。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本该是如此。可这位智神从前受过太多上天的恩眷，这回似乎不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几顾频频天下计，虽然未得几许老臣心，可若是没有万俟吟的纵横捭阖，尽心竭力稳住大局，哪来的现在守安的迩安远至？

其他官吏不过是屁股决定脑袋，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举步维艰，腥风血雨，总觉得自己也行。再加上运气比较好，地位比较高，处理得都是依自己的性子善后的问题。只是顺着万俟吟的推动，并没有付出什么关键性的力量。

归根究底，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没有万俟吟就没有现在的煊赫无极的守安朝。

匡弼圣上，带领众臣，指挥沙场士兵，几次置之死地而后生，万俟吟功不可没。

黎明破晓众人兴，困一人飘雪永寂。

明明天亮了，可却不是欢声笑语。而是漫天白纸纷飞，数道哭声参差不齐，此起彼伏。白衣人或站，或跪在灵堂前，敬畏注视着位于灵堂正中央的棺椁。

万俟甫不发一言站在最前面，垂在两边的双手微微握成拳，面无表情，其余人都不敢靠近。

幺弟万俟樊眼泪汹涌，不能自已，被万俟擢抱在怀里站在角落处嚎啕大哭。可万俟擢也失了兄长，心情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也想尽情哭泣。

但他也是兄长，不能哭。他心疼地看着万俟樊，就像是心疼地看着自己一样。

万俟岑低着头走上前，抚摸着棺椁，轻声道：“二哥，我听你的话，我没哭。因为，二哥总会有办法治我的。”

万俟肄和万俟瞻依偎在一起，二人都泫然欲泣，脑中不断回想着万俟吟以往带着二人看得山明水秀，温柔教导。

万俟肄闭眼强忍住情绪，温吞喃喃道：“二哥…二”

“怎么了？小四你又和五弟闹矛盾了吗？”

万俟吟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明媚如初，言笑晏晏，温柔的橙色眸子仿佛就浮现在了每个人脑海中。

众人一惊，愣了一下后都急忙回头看。

只见一位身形颀长的橙衣少年，衣袂翩翩，步伐生姿，从容不迫，款款走来，如天仙下凡般。

万俟吟来到兄弟们面前，明明如初，微笑着看着扫视过每一个人。

飘雪永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