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敌国边境遇刺昏迷,醒来时竟在敌国世子寝殿。
他端着药碗冷笑:“细作还敢装失忆?”
我缩进床角发抖,却被他捏住下巴灌药。
苦味弥漫时,他忽然往我嘴里塞了颗蜜饯。
后来敌军围城,他浑身是血护在我身前:“怕就闭上眼。”
城破那日,他亲手为我披上嫁衣:“降书已签,现在你只是我的妻。”
我抚着他胸口的箭伤落泪:“可我不记得你了...”
他笑着吻去我眼泪:“无妨,我记得你扯我袖角要糖吃的模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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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像是有人拿着生锈的钝刀,在脑壳里反复刮磨。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周身不知藏在何处的伤口,尖锐地叫嚣。我费力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视线里一片模糊的昏黄,过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头顶不是熟悉的、粗布缝制的帐子,而是一种……奇异的光滑织物,在昏黄的烛火下流淌着幽微的、水波一样的光泽。身下触感柔软得不像话,鼻尖萦绕着一股沉静厚重的木质香气,陌生又霸道,侵占了每一寸感官。这不是我该在的地方。记忆的最后,是边境哨卡外那片萧索的枯林,刺骨的寒风,还有……破空而来、闪着淬毒寒光的弩箭!
敌国!
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刺穿混沌的意识,激得我一个寒噤,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臂刚一用力,肩胛骨处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痛哼。
“唔……”
细微的声响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几乎是同时,靠近内室的那扇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外间的光,堵在了门口,投下浓重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他一步步走近,不疾不徐,靴底落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紧绷的心弦上。烛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容。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墨色的锦袍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领口一丝不苟地紧扣着,衬得下颌线条愈发凌厉如刀削。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玉药碗,碗中墨汁般的药汤冒着袅袅白气,那浓烈苦涩的气味瞬间盖过了房内的沉香。
来人停在了离床榻三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凝着冰,锐利的目光如有实质,刺得我皮肤生疼。他唇角勾起一丝弧度,那笑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凛冽的嘲讽,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冰渣,砸在耳膜上:
“醒了?”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攫住猎物,“细作当得倒挺敬业,连装失忆这种拙劣把戏都用上了?”
细作?装失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头剧震。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比身体的疼痛更甚。我拼命在混乱如泥沼的脑海里搜寻,想抓住任何一点能证明自己的碎片——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为何会倒在边境?……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
“不…不是……”我喉咙干涩得发紧,声音嘶哑微弱,身体本能地瑟缩,不顾牵动伤口的剧痛,拼命向床榻最里侧蜷去,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那冰冷坚硬的雕花床壁里,“我没有…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 尾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破碎在沉重的空气里。
他眼底的讥诮更浓了,显然将我的恐惧当成了心虚的表演。他不再废话,一步跨到床边,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药味和他身上那种不容抗拒的凛冽气息。冰冷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钳住了我的下颌骨。
好痛!骨头几乎要被捏碎!我被迫仰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眸子。绝望的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唔…放…开……” 模糊的哀求刚溢出唇瓣,那碗漆黑的药汁已不容抗拒地凑到了嘴边。浓烈的苦味扑面而来,直冲鼻腔,熏得人几欲作呕。滚烫的药液粗暴地灌了进来,灼烧着喉咙,苦涩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迅速弥漫到四肢百骸。我徒劳地挣扎,想偏开头,想推开那只铁钳般的手,却只是徒劳地呛咳,更多的药汁顺着嘴角狼狈地淌下,染污了衣襟。
就在我被那无边的苦海彻底淹没,窒息感攫住咽喉,意识都开始模糊的瞬间,捏在下颌上的力道忽然松了。
紧接着,一个温软、带着清甜香气的东西被强硬地塞进了我嘴里。动作甚至有些粗暴,指尖蹭过我的唇瓣,带着微凉的薄茧触感。
甜。难以言喻的甜。
那甜意霸道地冲散了令人作呕的苦涩,像在绝望的深渊里骤然投入了一束光。我下意识地吮吸了一下,舌尖尝到的是熟悉的、被阳光晒透了的蜂蜜包裹着梅子的滋味,瞬间安抚了痉挛的喉咙和翻腾的胃。
我愣住,含着那颗救命的蜜饯,忘了呛咳,忘了挣扎,只是茫然地睁大含泪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他脸上那层冰冷的寒霜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恢复成深潭般的平静无波。他收回手,指尖残留的那一点温热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我的唇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旁边托盘上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了药渍的修长手指,动作优雅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然后,他转身,墨色的袍角在转身时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无声地离开了内室,留下满室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我唇齿间那一点突兀的、令人心慌的甜。
日子在世子府邸这间奢华却冰冷的寝殿里缓慢流淌。我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物件,却又被无处不在的视线监视着。每日按时送来的汤药依旧苦涩难当,但每一次,当那碗墨汁般的药液见底,那个沉默的、总是低垂着眼帘的侍女,总会像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摸出一颗小小的、裹着蜂蜜的梅子蜜饯,轻轻放在药碗旁的托盘里。不多言,不看我,放下就走。
甜意短暂地压下了苦味,却压不下心头更深的迷茫和恐惧。我究竟是谁?那个冷酷的敌国世子,他把我囚禁在此,到底是为什么?这诡异的、带着甜味的囚禁,比单纯的酷刑更让人心头发毛。
直到那天深夜。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平地惊雷,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死寂的夜。那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座城池!我猛地从不安的浅睡中惊醒,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远处,火光冲天而起,将紧闭的窗棂映得一片血红,浓烟和焦糊的气味透过缝隙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呛得人喉咙发紧。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濒死的惨嚎、房屋倒塌的轰鸣……汇成一股令人肝胆俱裂的洪流,冲击着耳膜。
城破了?!这个念头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四肢百骸瞬间冻僵。
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席卷而入,几乎让人窒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尊浴血而生的修罗。
是世子萧珩。
他身上的墨色锦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大片大片暗沉黏腻的血迹浸透,有些地方撕裂开来,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他一手拄着一柄崩了刃口的长剑,剑尖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另一只手臂软软地垂在身侧,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横亘在小臂上,皮肉外翻,鲜血正汩汩地涌出,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暗红花。脸上也溅满了血污和黑灰,额角一道口子正蜿蜒流下鲜红的血线,滑过他紧抿的薄唇,衬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灼亮得惊人。
他就那样堵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伤口,带出压抑的闷哼。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凝成实质,扑面而来。
我缩在床角,裹紧了被子,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巨大的恐惧让我连尖叫都发不出,只能死死地盯着他,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我惨白的脸,目光锐利如刀,似乎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恐惧。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气息,如同移动的山峦,沉沉地压向我,用尽力气吼道,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怕就闭上眼!”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凶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手臂,再次扑向了门外那片血火交织的修罗场!沉重的殿门被他用背狠狠撞上,隔绝了外面炼狱般的景象,却隔绝不了那震耳欲聋的杀伐之声和他最后那声决绝的嘶吼在殿内久久回荡。
我死死地闭上眼,蜷缩成一团,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唇齿间不知何时又尝到的血腥味——是我自己咬破了嘴唇。世界只剩下门外那疯狂的厮杀声,和他染血的身影烙印在紧闭的眼睑上,挥之不去。那颗曾被我含在嘴里的蜜饯,残留的甜味早已被无边的血腥彻底覆盖,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绝望。
喊杀声不知何时彻底平息了。死寂,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心悸的死寂,沉甸甸地笼罩着这座城池,也笼罩着世子府邸这间华丽的囚笼。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我蜷缩在床榻最深处,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只有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每一次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我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门口。
他回来了。
依旧是那身被血和火彻底染透的残破墨袍,步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脸上、身上的血污似乎被仓促擦拭过,却留下了更深的暗红痕迹和纵横交错的擦伤。最刺目的,是他胸口的位置。那里,一支断箭深深地没入,只留下短短的一截染血的箭杆,狰狞地竖立着。墨色的衣料被粘稠的暗色血液浸透了一大片,每一次呼吸,那箭杆都随着胸膛的起伏而微微颤动,每一次微小的颤动都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流逝。
他手里没有剑,却捧着一个沉重的木盘。盘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衣物。那颜色,红得刺眼,红得惊心——是嫁衣。最上等的大红云锦,在透过窗棂的惨淡天光下,依旧流泻着华贵的光泽。金线绣成的鸾凤在锦缎上展翅欲飞,繁复精美的纹路缠绕着,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沉重和一种近乎诡异的庄重。嫁衣旁,安静地躺着一顶同样璀璨夺目的凤冠,珠翠堆叠,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走到床前,脚步有些踉跄,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那双曾浸满寒冰与杀伐之气的眼睛,此刻却深得像一口熬干了所有情绪的古井,疲惫而沉寂。他看着缩在锦被里的我,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砺出来:
“降书…已签。”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这四个字耗尽了力气,胸口那截断箭随着他急促的喘息而微微震颤,渗出的血染红了下面的云锦。“现在……”
他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红嫁衣上,又缓缓移回我惊恐失措的脸上,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快得抓不住。
“你只是我的妻。”
没有询问,没有温情,只有尘埃落定后冰冷的宣告。
空气凝固了。浓重的血腥味、药味,还有那崭新嫁衣上散发的、清冷的织物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我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红,那代表着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盛大的期待和喜悦的颜色,此刻却像一捧滚烫的烙铁,更像一片浸透鲜血的裹尸布,带着绝望的重量,沉沉地压了下来。
他不再看我,只是将那个沉重的木盘放在床沿。染血的手指在触碰到那光滑冰凉的锦缎时,似乎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坐了下来,就在我身侧。床榻因他的重量而微微下陷,也因他压抑不住的痛苦而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似乎连维持坐姿都已耗尽力气,只是靠着床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他胸口那截狰狞的断箭上。暗红的血早已凝固在箭杆周围,像一块丑陋的烙印。恐惧、茫然、还有一种尖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猛地攫住了心脏,比肩上的伤口更甚。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轻轻抚上那支几乎要了他性命的断箭旁边。隔着破碎染血的衣料,触手是温热黏腻的血液,还有那紧绷皮肤下微弱却顽强的跳动。
“可是…” 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泪水,“我不记得你了……” 这是最深的悲哀,也是最无力的抗拒。我忘了我是谁,也忘了他口中的“过去”。这囚禁,这强加的身份,这染血的嫁衣,都像一场荒谬绝伦的噩梦。
他身体微微一震。那一直紧闭着的、因剧痛和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的眼睫,终于缓缓掀开。
预想中的暴怒或冰冷并未出现。他侧过头,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旅人。然而,就在那片疲惫的深潭之下,却奇异地漾开了一丝极淡、极微弱的水光,像是坚冰深处悄然融化的第一缕春水。那光芒极其脆弱,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
沾着血污和灰尘的唇角,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牵起。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奇异地驱散了他脸上残余的凛冽。
“无妨……” 他开口,嘶哑的声音柔和下来,轻得像一声叹息,拂过心尖。
他缓缓抬起那只还能动的、同样布满细碎伤口和血痕的手。动作很慢,带着重伤后的迟滞,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他没有去擦自己额角的冷汗,也没有碰触胸口的伤处。
那只带着薄茧和血污的手,越过咫尺的距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温热的指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抚上我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滚烫的泪痕,带来一丝冰凉的慰藉。他耐心地、笨拙地,却又无比执着地,试图为我拭去那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指腹粗糙的薄茧刮过细腻的皮肤,有些微痛,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心感。
他的目光深深地望进我盈满泪水、写满茫然的眼睛深处,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狼狈而脆弱的影子。
“…我记得。”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重伤后的气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唇边那抹微弱却真实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和血火的阻隔,终于抵达了某个温暖的彼岸。
“我记得你……” 他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断箭随着呼吸又颤动了一下,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看着我,眼底的暖意像即将熄灭的炭火,却固执地散发着最后的热度,“…扯着我袖角,耍赖要糖吃的模样。”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微凉的、带着血腥与苦涩药味的吻,轻柔地、郑重地,落在了我的眼角,吻去了那最后一颗滚烫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