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声活像一道解除封印的咒语，教室里瞬间被桌椅碰撞的噪音和人声填满。许南枝揉了揉微微发空的胃，那点微薄的饥饿感像钝刀子，一下下地磨着。她慢吞吞收拾起桌面上摊开的课本——崭新得如同刚从书店取回，封皮光洁得映出窗外疏淡的天光。
她拎起那个看不出牌子、边角却意外柔韧服帖的书包，把那个小巧得过分、金属扣在日光下偶尔折射出一点沉甸甸冷光的钥匙扣随意塞进侧袋。
通往食堂的路不长，但今天仿佛被无形地拉长了。空气里漂浮着饭菜的油腻气味，也混杂着一种奇异的紧绷感。无数道目光，或隐蔽或直白，如同夏日午后带着热度的飞虫，嗡嗡地围拢过来，黏在她身上。窃窃私语像滚沸的油锅里溅入的水滴，噼啪作响。
“快看！那是哪个班新来的？这脸…绝了！”
“三分钟，我要知道她的全部信息！这颜值，校花宝座得换人了吧？”
“嘶…等等，这脸型轮廓，这眼睛…怎么越看越觉得…”
“卧槽！许南枝？！”一声压低的惊呼，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荡开一片难以置信的死寂。那些原本带着惊艳和探究的目光，骤然间像撞上了无形的冰壁，瞬间冻住，继而碎裂成无数惊疑不定的碎片，其中混杂着浓浓的困惑和一种被愚弄了的荒谬感。
那个常年用粗黑眼线框死眼睛、用浓重腮红糊出两团高原红、头发总是油腻腻扎成个紧绷马尾的许南枝？眼前这个，皮肤是那种养尊处优才能浸润出的冷白，眉眼清晰得如同工笔细细描画，唇色是天然的淡粉。校服穿在她身上，硬是被那修长的脖颈和挺拔的肩线撑出几分清冷的贵气。她只是随意地走着，周遭的空气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喧嚣。
许南枝径直走向窗口。无视身后凝固的空气和那些几乎要穿透她脊背的复杂目光，她端着餐盘，在一张空桌坐下。勺子触碰餐盘的声音清脆，她垂着眼，安静地吃着。那些目光在她身上反复刮擦，带着惊疑、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未能及时收起的惊艳残余。她像坐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界的一切嘈杂和窥探都被模糊地隔绝在外。她在乎吗？答案清晰地写在每一个平静的咀嚼动作里——无所谓。这具皮囊，不过是她选择的众多容器中的一个。
……
许南枝穿来的不巧，正好赶上下一周的月考。在这一周，她渐渐适应许南枝的生活，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时机见许栋，她的任务也难以进行，看来她要找个好机会了。
期中考的紧张气氛，终于像一张巨大的网，兜头罩住了整个高三。公告栏上，考场安排密密麻麻。许南枝的名字，毫无意外地躺在最后一个考场的末尾。那间教室孤悬在教学楼最西侧，靠近堆放体育器材的仓库，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橡胶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第一科，数学。监考的是个头发稀疏、眼皮耷拉着的中年男老师，姓王，身上带着一种被岁月和差生磨平了所有棱角的麻木。他拆开试卷袋的动作懒洋洋的，把卷子一张张发下去，眼皮都没抬一下。
试卷落到许南枝桌上，带着点油墨的凉气。她拿起笔，目光扫过题目。函数、几何、数列……清晰得如同摊开在她掌心的掌纹。笔尖落在雪白的答题纸上，发出稳定而流畅的沙沙声。没有停顿，没有犹豫，像预先输入了完美程序的机器。选择题的选项在脑中瞬间完成比对，填空题的答案精准地嵌入括号，大题步骤简洁流畅，逻辑环环相扣。时间，仅仅滑过四十分钟。
停笔。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微不可闻。目光落在卷首的姓名栏——许南枝。这三个字，在过去两年里，几乎等同于“无可救药”。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是一种掌控全局的、近乎冷酷的清醒。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大脑却开始了另一轮高速运转。
不能太差，那不符合她“终于想稍微学一学”的新人设；更不能太好，那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打破她精心维持的平庸。她需要一条安全的“中游”线。目光重新落回试卷，像最精密的扫描仪。那道立体几何的第三问，辅助线做得漂亮点，但最终结果……她提笔，在精心计算出的数值上，看似随意地减去一个微小的量。还有选择题第8题，那个需要一点巧思的排列组合题，正确答案是C？她笔尖顿了顿，在答题卡上那个“C”的小框里留下一个清晰的墨点，然后，轻轻划掉，在旁边那个错误的“B”上涂黑。扣分点，精确计算过了。
做完这一切，时间堪堪过去一小时。她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呻吟。目光投向窗外。最后一考场的窗外景色乏善可陈，只有几棵叶子稀疏的梧桐，枝条伸向灰蒙蒙的天空。监考的王老师踱着步子，视线扫过整个考场：趴着睡觉的，眼神放空盯着天花板的，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的……还有像许南枝这样，望着窗外发呆的。他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眼神疲惫而漠然。又一个放弃的，他见得太多，早已心如止水。他慢悠悠地踱到讲台边，端起那个掉了不少漆的大号搪瓷杯，吹开浮沫，啜了一口浓茶。
许南枝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百无聊赖。手指灵活转笔，仿佛世间之物尽在她手中掌握。眼前在放空，但思维在另一个维度高速运转，神情却是考场里最常见的、那种无意义的放空。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的“游戏”。
接下来的几科，语文、英语、理综……模式被精准复制。试卷发下，提笔，作答如行云流水。时间永远被压缩在一小时之内。停笔，检查，然后便是那无声却精密的“控分”操作——一道阅读主观题故意偏离标准答案半步；一篇英语作文，语法词汇无可挑剔，立意却刻意中庸；理综大题，步骤详尽完美，最终结果却总在某个不起眼的小环节留下一个“计算失误”的尾巴。做完这一切，她便成了整个考场里最安静也最格格不入的存在，或是看窗外流动的云，或是继续在草稿纸上推演着那些远超高中范畴的公式模型，指尖的笔转得飞快。
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尖锐，撕裂了考场的沉闷。王老师如释重负地开始收卷，动作快了几分。许南枝把那张写满了高深推演公式的草稿纸随意地揉成一团，连同试卷一起交了上去。那纸团混在其他考生大片空白的卷子和画满涂鸦的草稿纸中，毫不起眼。
紧绷的空气骤然松弛，又瞬间被一种喧闹的虚脱感取代。走廊里瞬间塞满了人，抱怨声、对答案的争执声、如释重负的大笑声交织成一片声浪。许南枝逆着人流，脚步不疾不徐。她的身影穿过喧嚷，像一艘安静驶过惊涛的船。
“喂，许南枝！”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点不怀好意的声音斜刺里传来，是班里几个以取笑她为乐的男生之一。他抱着篮球，故意挡在她面前，咧着嘴，“最后一考场感觉如何啊？睡觉的姿势有没有比在咱班舒服点？还是说……”他故意拉长调子，眼神在她脸上溜了一圈，带着点残余的惊艳和更多的不怀好意，“忙着照镜子，看你这张‘新脸’去了？”
周围几个同伴配合地发出几声哄笑。
许南枝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男生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羞恼，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只是看着他，几秒钟。那男生脸上刻意堆起的嘲讽笑容，在她这无声的注视下，竟像烈日下的劣质颜料，一点点僵硬、褪色，最后只剩下几分难堪的尴尬挂在嘴角。
许南枝什么也没说。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她收回目光，侧身，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地从他们旁边绕了过去，径直走向楼梯口。那无声的穿透力，比任何反唇相讥都更有力。几个男生愣在原地，那点哄笑彻底噎在了喉咙里，脸上火辣辣的。
走出教学楼，傍晚微凉的风拂面而来，带着自由的气息。校门外，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梧桐树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优雅猛兽。驾驶座旁的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干练、穿着黑色西装的侧脸。许南枝脚步轻快地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车门轻轻合拢，隔绝了校园最后的喧嚣。车子平稳滑入车流，城市华灯初上的流光掠过车窗。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气流卷起，打着旋儿，轻轻粘在深色的车窗玻璃上，像一枚短暂停留的印记。
车内的静谧与车外的喧嚣形成两个世界。许南枝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微微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那点熟悉的、掌控局面的慵懒感重新回到眼底深处，像平静海面下无声涌动的暗流。期中考的控分游戏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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