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红笔落下时，林辰听见自己摇摇欲坠的骄傲，发出清晰的碎裂声。
>墨迹像一道冰冷的刀口，刻在深蓝色的封皮上，也刻进他滚烫的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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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典礼带来的震撼余波，被接踵而至的选课、熟悉校园、采购生活用品的琐碎冲刷得淡了些。但林辰背包最底层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烙铁，时不时烫他一下。顾昀那双冰封的凤眸，和他笔记本上那个傻气的火箭涂鸦在脑海里反复交错闪现，搅得他心神不宁。他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错觉，天才的目光扫过台下数千人，怎么会独独在意一个角落里的潦草涂鸦？可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固执地反驳：不，他看到了，而且那眼神，带着审判。
这种莫名的焦躁在第二天下午被周扬的咋呼彻底点燃。
“快快快！林辰！图书馆！黄金窗口位！再晚连地板缝都没了！”周扬风风火火地冲进宿舍，一把拽起还在对着电脑屏幕研究课表的林辰，“李阎王的‘死亡物理公共课’下周就开课了！预习资料没地方啃，咱俩就等着挂科重修吧！”
“李阎王”三个字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林辰脑子里关于顾昀的杂念。苏晴学姐善意的提醒和周扬夸张的描述，让这位以“公式是真理！迟到一次扣十分！课堂笔记抽查错一处重修！”著称的物理系名捕形象深入人心。挂科？重修？这两个词对靠奖学金吃饭的林辰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两人抓起书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位于校园西北角、那座宛如巨大知识方舟的图书馆。夕阳的余晖给宏伟的哥特式建筑镶上了一道金边，高高的拱形玻璃窗反射着暖橘色的光，却丝毫软化不了它内部散发出的、属于知识与竞争的森严气息。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旧书纸张、灰尘、空调冷气和无数人脑力运转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挑高空间被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棕色实木书架分割，书脊密密麻麻，像沉默的士兵方阵。穹顶垂下造型古典的铜质吊灯，投下昏黄而安静的光晕。阅览区里，黑压压的人头伏案疾书，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键盘敲击的轻微咔哒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极力压低的咳嗽声，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静谧。
林辰被这庄严肃穆的氛围震得呼吸一滞。他从未见过如此规模、如此……充满无形压力的学习场所。这和他高中那个总是闹哄哄、弥漫着泡面味的自习室，简直是两个世界。
“看见没？那边！靠窗！有插座的位置！”周扬压低声音，兴奋地指着阅览区深处靠着一整排巨大落地窗的区域。那里光线极好，窗外是图书馆后幽静的杉树林，一张张宽大的实木长桌旁摆放着舒适的带扶手座椅，更重要的是，每个座位旁边都贴心地配备了电源插座——对需要长时间使用电脑的学生来说，这就是沙漠里的绿洲，战场上的制高点！
然而，此刻那片区域几乎座无虚席。每一个空位上都象征性地放着一本书、一个水杯、甚至只是一张写着“此座已占”的纸条，无声地宣告着所有权。
“完了完了，还是来晚了！”周扬懊恼地捶了下脑袋，像只焦躁的猎犬，目光在密集的座位和人头间快速逡巡。
林辰的心也沉了下去。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一张张专注或疲惫的脸，掠过堆满大部头书籍和笔记本电脑的桌面，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在这里，仿佛连空气都浸染着知识的重量和竞争的硝烟。他攥紧了书包带子，手心微湿。
就在这时，周扬眼睛猛地一亮，像发现了新大陆，猛地拽了林辰一把，指向最角落靠窗的一张长桌：“看！那儿！好像有个空位！旁边只放了本薄册子！”
林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张长桌临窗，位置极佳，阳光透过高大的杉树枝叶，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摇曳的光斑。桌面上很干净，除了最边上一个座位旁边，随意地放着一本薄薄的、封面是纯黑色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旁，还放着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没有任何Logo的银色保温杯。笔记本和杯子都摆放得极其规整，笔记本的边角与桌面的木纹完全平行，杯子的把手朝向一个固定的角度。
“快！就它了！”周扬当机立断，拉着林辰就往那边冲。林辰心里闪过一丝犹豫，总觉得这样直接坐过去不太好，但周扬的力气不容抗拒，加上对“死亡点名”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踉跄着被拖了过去。
周扬动作麻利地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顺手把自己的篮球护腕往桌上一丢，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宣告占领。林辰迟疑了一下，也拉开旁边那把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尽量不发出声音。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那个位置上的黑色笔记本和银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心头。这位置的主人，似乎有点……特别？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那点异样感，从书包里掏出了那本深蓝色的竞赛笔记本，还有李教授提前发下来的、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大学物理导论》。翻开课本，密密麻麻的公式和陌生的概念扑面而来，让他瞬间头大如斗。他定了定神，决定从最基础的力学部分开始啃起。他拧开那支父亲送的旧钢笔，吸饱墨水，在深蓝色笔记本上摊开的新一页顶端，工工整整地写下标题：“第一章：质点运动学”。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林辰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回忆着高中物理的碎片知识，试图理解那些更抽象、更数学化的表述。他一边看课本，一边尝试在笔记本上推导一个关于瞬时加速度的公式。笔下的字迹时而流畅，时而凝滞，偶尔还夹杂着他习惯性的、帮助理解的小涂鸦——比如在描述速度方向变化时，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带箭头的弧线。
时间在笔尖下悄然流逝。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将杉树的影子拉得老长。阅览区里依旧保持着那种高压锅般的安静。林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眉头紧锁，与那些顽抗的公式搏斗着。旁边的周扬早已放弃物理，偷偷摸出手机刷起了篮球新闻，只把厚厚的课本摊开在面前当掩护。
就在林辰咬着笔杆，盯着自己推导出的一个结果，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抓不住关键点时——
一只骨节分明、异常干净的手，毫无预兆地从他视线斜上方伸了过来。
那只手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极短，透着健康的淡粉色。手腕上戴着那块林辰在开学典礼上惊鸿一瞥的冷银色腕表。此刻，这只手的目标异常明确，径直落在他摊开的深蓝色笔记本上。
林辰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猛地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顾昀就站在他桌旁。
高大的身影逆着窗外的夕阳光，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浅灰色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扣着，袖口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的腕骨。那张在开学典礼上惊鸿一瞥的俊美面孔此刻近在咫尺，更显出一种不真实的冷冽。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深邃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却无法温暖那双低垂着的、如同封冻寒潭的凤眸。左眼眼角下那颗浅色的泪痣，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清晰得像一个冰冷的句点。
他完全没有看林辰，仿佛林辰和他身下的椅子一样，只是阅览区里一件普通的陈设。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林辰摊开的笔记本上，落在他刚刚写下的那些推导过程和那个小小的速度方向涂鸦上。
然后，在林辰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冻结的注视下，顾昀极其自然地抽走了林辰握在手中的钢笔。
那支父亲送的、对林辰而言意义非凡的旧钢笔。
顾昀的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仿佛这本就是他自己的东西。他甚至没有用林辰摊在桌上的草稿纸，而是直接从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通体漆黑、笔尖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钢笔——一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专业制图笔。
他微微俯身，左手按在林辰笔记本的边缘，将那页写满推导的纸张压平。右手的黑色钢笔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落在林辰的笔迹旁。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而冷硬的“沙沙”声。
鲜红如血的墨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在深蓝色的纸页上蔓延开来。
林辰眼睁睁看着那道刺目的红，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自以为是的推导：
他写下的某个关键变量符号，被红笔圈出，旁边批注：“定义混淆，参考课本P23。”
他画的速度方向小涂鸦旁边，一个红色的箭头冷酷地指向他理解错误的地方，旁边是更小却更锋利的一行字：“方向矢量错误，无物理意义。”
他最后推导出的那个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公式结果，被一个巨大的、鲜红的叉彻底覆盖，旁边是最终的、如同终审判决般的两个字：
“漏洞。”
这两个字，力透纸背，笔锋如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否定。鲜红的墨迹在夕阳的光线下，刺得林辰眼睛生疼。
时间仿佛凝固了。阅览区里细微的背景音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鲜红的“漏洞”二字，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冰冷声响。林辰的脸颊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燎过，瞬间滚烫，紧接着又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惨白。他能感觉到自己握紧的拳头在微微发抖，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不是愤怒，至少不完全是。那是一种更复杂、更尖锐的东西——是被人当众剥开皮囊，露出里面苍白无力的骨骼和混乱不堪的内脏的羞耻；是自己小心翼翼捧着的、以为还算不错的东西，被人用最轻蔑的姿态碾碎成渣的难堪；是面对绝对理性和绝对高度时，那种渺小如尘埃的自卑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顾昀批注完毕，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直起身，将那支昂贵的黑色红笔随手插回衬衫口袋，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械臂。然后，他才像是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位置还有一个人存在，目光极其淡漠地扫了林辰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嘲讽，也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就像扫过桌面上的一粒微尘，或者旁边书架上一本无关紧要的书脊。
“浪费纸张。”
玉石般清冷平稳的四个字，从他薄唇中吐出，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精准地凿穿了林辰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说完，顾昀不再看他。他伸出那只好看得过分的手，拿起了属于他的、一直放在林辰旁边的那个座位上的纯黑色硬壳笔记本和银色保温杯。笔记本的边角依旧与桌面的木纹保持着完美的平行。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个被他批注得满目疮痍的深蓝色笔记本一眼，仿佛那只是他随手处理掉的一件垃圾。
他转身，迈开步子，朝着阅览区更深处、一个更加僻静靠窗的位置走去。他的背影挺直、孤峭，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一种无形的、隔绝尘嚣的刻度上，将周遭的一切喧嚣和温度都排斥在外。
直到顾昀的身影消失在两排高耸的书架之后，林辰僵硬的身体才猛地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死死盯着自己摊开的笔记本，那满页刺目的鲜红批注，尤其是那两个力透纸背的“漏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耳边还回响着那冰冷的四个字：“浪费纸张。”
“我靠……牛逼……”旁边的周扬终于从石化状态中回过神来，咂了咂嘴，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叹和后怕，“真他妈是块万年寒冰啊！靠近三米内自动结冰果然不是传说！林辰你……没事吧？”他这才注意到林辰惨白的脸色和微微发颤的身体。
林辰没有回答。他猛地伸出手，几乎是带着一种凶狠的力道，“啪”地一声合上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硬壳封面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引得附近几张桌子的人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林辰死死攥着笔记本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笔记本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冰冷而坚硬，硌着他的掌心，也像一面冰冷的盾牌，暂时挡住了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羞耻和难堪。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混乱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冰冷的羞耻感中迅速退潮，留下阵阵眩晕。他咬紧了下唇，齿间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那鲜红的“漏洞”两个字，像鬼影一样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废物吗？漏洞百出吗？浪费纸张吗？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委屈、不甘和被彻底否定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心底深处翻涌、积蓄。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书架和伏案的人头，死死锁定顾昀消失的方向。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能用那种俯瞰尘埃的目光审判别人？
凭什么他随手划下的红叉，就能否定别人所有的努力？
就在这时，周扬小心翼翼地推过来一张揉得皱巴巴的餐巾纸，上面还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加油的小人：“兄弟，别跟冰山一般见识！李阎王才是咱的大敌！来，擦擦汗，继续战斗！”
林辰的目光落在那张画着加油小人的纸巾上，又缓缓移向自己紧握的笔记本。深蓝色的硬壳封面沉默着，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那鲜红的烙印。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胸腔里翻腾的岩浆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冷却成一种更加坚硬的东西。
他没有去接那张纸巾。
他重新摊开了笔记本，翻到被批注得满目疮痍的那一页。鲜红的墨迹依旧刺眼，像一道道无声的嘲讽。但他没有逃避。他拿起那支被顾昀随手抽走又丢下的、父亲送的旧钢笔，笔尖悬在鲜红的“漏洞”二字旁边，微微颤抖。
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林辰的笔尖落了下去。他没有试图擦掉或覆盖那刺目的红字，而是用一种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笔迹，在那两个字的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两个字：
**谢谢。**
墨迹是普通的蓝黑色，在鲜红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倔强。
写完这两个字，他合上笔帽，将那支旧钢笔紧紧攥在手心。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温度，一种遥远却坚实的力量，透过冰冷的塑料传递过来。他没有再看那页笔记一眼，而是翻开了《大学物理导论》崭新的一页，目光重新聚焦在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定义上。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大的杉树，斜斜地照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眼底深处，那被冰棱刺穿的慌乱和羞赧，正在被一种更沉静、更执拗的光芒取代。
漏洞？
那就从定义开始，一点一点，把漏洞堵上。
他笔下的字迹，重新变得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专注。阅览区里细微的声响重新涌入耳中，却不再令他窒息。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结界中，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本厚重的课本和手中紧握的笔上。
而在阅览区深处，那个更加僻静的靠窗位置。顾昀端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面前摊开的纯黑色硬壳笔记本上，是几行极其复杂、普通人看一眼都会晕眩的量子场论公式推演。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黑色的红笔，笔身在指间划过冰冷的弧度。
窗外，杉树的影子被拉得更长，暮色四合。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书架和人群，落在了阅览区那个灯火通明的角落。深蓝色的笔记本边缘，那个被红笔圈出的、带着稚气的火箭涂鸦，和旁边那行小小的、歪歪扭扭写着“谢谢”的蓝黑色字迹，在他冰封的思维深处，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像一颗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尘埃，落入了绝对零度的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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