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雾霭,如同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哈尔科夫东郊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黎明那点稀薄惨淡的光线,被彻底吞噬了,视野被压缩到令人窒息的地步。许昌林上尉坐在99A主战坦克那熟悉的、微微带着机油和汗渍混合气味的指挥席上,身体随着身下这头三十多吨钢铁巨兽的行进而有节奏地颠簸着。每一次履带碾过冻得梆硬、又被前车履带反复犁开、如同烂泥塘般的土地时,整个车体便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
他微微眯起眼睛,视线牢牢锁在面前那方小小的、被电子增强过的彩色热成像屏幕上。冰冷的绿、黄、红色块在屏幕上无声地流淌、勾勒、变幻,那是这片死亡迷雾下唯一能窥见的真实世界。柴油引擎低沉而单调的轰鸣在狭小的战斗室内回荡,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在胸腔里咆哮,混合着金属部件摩擦的尖锐嘶鸣,几乎要渗进人的骨头缝里。空气浑浊得可怕,充斥着浓重的柴油尾气、武器保养油的腻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战场本身的,铁锈和焦糊混合的死亡气息。
“注意,左前,十一点方向!”装填手王雷的声音猛地刺破了这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紧绷和亢奋,因为急促而有些变调。
许昌林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住,瞬间钉死在屏幕上那几团骤然变得清晰、炽热的橘红色轮廓上。它们正从一片代表残垣断壁的冰冷蓝色阴影中缓缓蠕动出来,轮廓边缘因为热辐射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模糊、跳跃。那独特的、棱角分明的炮塔轮廓,还有炮管那根标志性的、向前延伸的粗壮线条,如同黑暗中伸出的毒蛇信子。
“豹子!是豹2A7!”炮长李锐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铁砂,却蕴含着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般的精准和冷酷。他的眼睛几乎贴在综合瞄准镜的眼罩上,布满汗水和油污的手指,已经在火控面板上飞快地跳动起来,输入着目标信息,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多余。
许昌林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随即被一股冰冷的杀意攥紧。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的命令简洁得像一块砸向冰面的石头:“穿甲弹!稳穿首上!李锐,动作快!”
“穿甲弹!”王雷的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劲。他猛地一扭腰,爆发出与略显单薄的身材不符的巨大力量,双手死死钳住固定在车壁弹药架上的那枚沉重的125毫米钨合金尾翼稳定脱壳穿甲弹(APFSDS-T)。金属弹体冰冷刺骨,表面特殊的润滑涂层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和锁闭的清脆“咔哒”声,这枚致命的金属长矛被狠狠地塞进了炮膛。巨大的后坐挡板随即滑下,封闭了炮尾,如同巨兽合上了獠牙。
“装填完毕!”王雷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
“锁定!”李锐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冰冷而稳定。
许昌林的目光扫过屏幕,又迅速瞥了一眼狭窄车长潜望镜里那片浓得什么也看不清的灰白。“好!稳一点!短停!放!”他的命令在引擎的咆哮中斩钉截铁。
驾驶员陈强猛地一脚踩死刹车踏板,同时迅速回拉操纵杆。沉重的99A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和液压系统过载的嘶鸣,庞大的车体剧烈地一顿,仿佛一头狂奔的巨犀被无形的缰绳骤然勒住。就在车体顿挫、尚未完全静止的刹那——
“轰——!!!”
炮口制退器喷出的狂暴烈焰瞬间撕裂了浓雾,短暂地照亮了周围翻腾的灰白色水汽,如同地狱之口的一次喷吐。巨大的冲击波狠狠砸在车体前部装甲上,发出沉闷如巨鼓擂动的巨响,整个坦克如同挨了一记重锤,猛地向后一挫,座舱内所有的灯光都在这一瞬间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滚烫、带着浓烈硝烟味的巨大黄铜弹壳伴随着蒸汽泄出的尖锐嘶鸣,被自动抛壳机粗暴地抛出,“哐当”一声砸在炮塔尾舱的金属地板上,弹跳着,滚烫得几乎能灼伤人。
许昌林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摁在椅背上,又被安全带猛地勒回。他死死盯着热成像屏幕。炽热的炮弹轨迹如同流星,狠狠砸中了那团代表着“豹2A7”的橘红色轮廓。目标车体的热信号骤然变得更加明亮、刺眼,那庞大的钢铁身躯猛地向后剧烈一震,炮塔正面装甲被击中的位置爆开一团极其耀眼、短暂却刺目的白光——那是复合装甲层被高速穿甲体撕开、内部金属剧烈摩擦产生的瞬间高温!
“命中!命中正面!”李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然而,屏幕上那团代表豹2A7的橘红色信号虽然剧烈闪烁、亮度陡增,却并未像预想中那样彻底黯淡或爆裂开来。它只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那根代表炮管的粗壮线条,开始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稳定地转向了99A的方向!
“妈的!复合装甲扛住了!”许昌林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后脑。对方炮管转动的速度,快得令人绝望。“倒车!全速倒车!烟幕弹!快!快!”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有些嘶哑。
陈强几乎是凭着本能,双手猛地将操纵杆向后拉死,同时右脚将油门踏板狠狠踩到底。99A的引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尾部喷出大股浓重的黑烟。履带疯狂地倒卷着泥浆和冻土,试图将这头沉重的钢铁巨兽从对方即将到来的致命炮口下拖开。与此同时,炮塔两侧的烟幕弹发射器“噗噗噗”地连续爆响,十几枚特制的多光谱干扰烟幕弹被急速抛射到坦克前方几十米处,迅速爆开,形成一道厚重、翻滚、几乎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灰白色烟墙。
这烟墙刚刚升起——
“轰!!!”
一道比99A炮口焰更加粗壮、更加狂暴的橙红色火流,如同神话中巨人的投枪,瞬间刺穿了尚未完全合拢的烟幕边缘!巨大的动能裹挟着恐怖的冲击波,狠狠砸在99A炮塔左前方倾斜装甲板上!
“当——哐!!!”
整个坦克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万吨巨锤砸中!许昌林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狠狠震离了原位,耳朵里瞬间灌满了金属被巨力撕裂、扭曲、变形的恐怖尖啸!车体内部照明灯瞬间全部熄灭,控制面板上几个无关紧要的指示灯爆出细小的电火花,随即彻底熄灭。浓重的、带着强烈臭氧味的绝缘体烧焦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车体向右侧猛地一甩,沉重的炮管“哐当”一声狠狠撞在右侧的炮塔限位器上。许昌林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潜望镜金属护圈上,一阵剧痛伴随着眩晕袭来,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左眼的视线。
“车长!你流血了!”王雷的声音带着惊恐。
“死不了!”许昌林咬着牙,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强迫自己清醒。他透过车长周视镜的缝隙,看到炮塔左前方那块复合装甲板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狰狞的豁口,边缘扭曲翻卷的装甲板如同被怪兽啃噬过。万幸的是,复合装甲的夹层和内部的主装甲带承受住了这致命一击,没有发生灾难性的贯穿。“李锐!能动吗?装弹!快!趁他装填!”
“炮塔还能转!火控……火控好像有点卡!”李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慌乱,他的手指在火控面板上焦躁地敲击着。
“手动装表!快!”许昌林吼道。他顾不上额头的伤口,抓起喉部通话器,声音因为剧痛和愤怒而扭曲:“‘泰山’,‘泰山’!我是‘01’!遭遇敌主力坦克群!坐标……坐标……该死!”他猛地捶了一下通话器面板,屏幕上代表友军位置的动态地图,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片混乱、毫无意义的彩色雪花点,如同被顽童胡乱涂鸦过。“通讯中断!重复,通讯中断!”
他透过布满裂痕的观察窗缝隙向外望去。浓雾和烟幕交织翻滚,视野一片混沌。但就在这混沌之中,更多的炽热轮廓在热成像视野的边缘闪烁、移动。那不仅仅是豹2A7,还有轮廓更加庞大敦实的美制M1A2 SEPv3,以及数量更多、如同钢铁鬣狗般在战场边缘游弋的“布雷德利”步兵战车、“斯特瑞克”装甲车……更多的炮口闪光在浓雾深处此起彼伏地亮起,如同地狱之门上睁开的无数只眼睛。
“操!捅了马蜂窝了!”许昌林的心沉到了谷底。失去战场态势感知和指挥链的坦克,在这片迷雾和钢铁的丛林里,与瞎子无异。
* * *
距离99A坦克连大约一公里外,一片被炮火反复耕耘、只剩下残破地基和扭曲钢筋的水泥废墟后面。赵海生上士猛地将身体缩回那半截摇摇欲坠的承重墙后面,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串灼热的5.56毫米子弹如同毒蛇的信子,“噗噗噗”地狠狠咬在他刚才探头位置边缘的混凝土上,炸开一片片白色的粉末和碎石,溅在他的头盔侧面,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刺鼻的硝烟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呛得他喉咙发痒。
“狗日的!三点钟方向!二楼窗户!机枪手!”他嘶哑地朝着旁边吼了一声,声音被周围密集的枪炮声压得几乎听不清。
“看到了!”趴在旁边一截断裂水泥管后面的下士张猛应了一声。他怀里抱着的95-1式班用机枪猛地咆哮起来,短促而精准的点射。“哒哒哒!哒哒哒!”灼热的弹壳欢快地跳落在冰冷的瓦砾上。远处那扇被炸掉半边的窗户后面,那挺正疯狂扫射的M249机枪瞬间哑火,一个模糊的人影向后栽倒。
“打得好!”赵海生赞了一句,迅速探头,目光越过断壁残垣,扫向坦克连激战的方向。那里炮声隆隆,爆炸的火光在浓雾中如同鬼魅的眼睛,忽明忽灭。99A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低沉炮声,此刻却被更多尖锐、狂暴的炮声所包围、压制。他的心揪紧了。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几辆轮廓低矮、机动性极强的“斯特瑞克”装甲车,正借助废墟和起伏的地形掩护,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高速从侧翼包抄过来!它们车顶的遥控武器站上,12.7毫米重机枪和40毫米自动榴弹发射器正疯狂地向他们藏身的这片废墟倾泻着死亡之雨!
“红箭!红箭小组!盯住那些‘斯特瑞克’!别让他们靠近坦克屁股!”赵海生对着喉麦嘶吼。
“明白!”耳机里传来红箭-12反坦克导弹射手急促的回应。
赵海生缩回头,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残墙,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95-1式突击步枪,确认弹匣余量。冰凉的金属枪身,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身边几张同样沾满泥污、汗水和紧张的面孔。下士张猛,机枪手,嘴唇紧紧抿着,眼神凶狠;列兵吴小斌,才十九岁,抱着沉重的35毫米自动榴弹发射器,脸色苍白得吓人,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还有老兵孙福根,绰号“老烟枪”,此刻正叼着一根根本没点着的烟屁股,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手里紧握着他的精确射手步枪。
“都活着?”赵海生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活着!”张猛闷声回应。
“死……死不了!”吴小斌的声音带着颤音,但还算清晰。
“呸!”孙福根吐掉嘴里的烟屁股,算是回答。
赵海生点点头,没再废话。他猛地侧身,手里的95-1式喷吐出短促的火舌。“哒哒哒!”一个刚从对面断墙后探头准备投掷手雷的敌人应声栽倒,手里的手雷滚落在自己脚下,轰然炸开,掀起一片烟尘和破碎的肢体。
“注意!‘布雷德利’!两点钟方向!它在掩护步兵!”孙福根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穿透枪炮声的冷静。他手中的精确射手步枪几乎同时发出沉闷有力的射击声,“砰!砰!”
赵海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心头一凛。一辆涂着北约三色迷彩的M2A4“布雷德利”步兵战车,正从一堵半塌的厂房墙壁后缓缓探出它那低矮而凶悍的车身。它那门25毫米“大毒蛇”链炮粗短的炮管正在缓缓转动,炮塔顶部并列的“陶”式反坦克导弹发射管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散发着致命的威胁。在它厚重的履带和侧面格栅装甲的掩护下,七八个穿着数码迷彩、戴着先进模块化头盔的美军步兵正弯腰快速跃进,手中的M4卡宾枪不断喷吐着火舌,试图抢占更有利的进攻位置。
那门25毫米链炮的炮口,正不怀好意地指向他们这片小小的、残破的立足之地。赵海生甚至能想象到那门速射炮一旦开火,每分钟数百发的高爆曳光弹和穿甲弹将如何轻易地将这片废墟连同他们所有人撕成碎片!
“红箭!优先干掉那个‘布雷德利’!它要开炮了!”赵海生的吼声几乎变了调。
“锁定中!烟雾干扰太大!激光导引……”耳机里,红箭射手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一丝绝望。浓重的烟幕和飘散的粉尘极大地干扰了激光测距和制导光束。
“妈的!”赵海生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猛地从腰间的携行具里扯出一枚沉重的PF-89式单兵火箭筒,动作快得几乎成了本能。冰冷的发射筒压在肩窝,沉重的感觉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硝烟、血腥和焦糊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压下翻腾的恐惧。他迅速打开简易机械瞄具,准星套住了那辆正在调整姿态、炮口焰光越来越亮的“布雷德利”炮塔下方——那是它相对薄弱的侧面,也是发动机舱的所在!他扣动了扳机!
“嗤——轰!”
火箭弹拖着长长的白色尾烟,如同离弦之箭,扑向目标!几乎是同一瞬间,“布雷德利”那门“大毒蛇”链炮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吼!“咚咚咚咚咚——!”密集的炮弹如同一条狂暴的火鞭,狠狠抽打在赵海生他们藏身的废墟边缘!水泥块、钢筋碎片、冻土块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砸落!巨大的冲击波将赵海生整个人狠狠掀翻在地,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嗡鸣,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他挣扎着抬起头,眼前一片模糊的烟尘。透过翻滚的烟幕,他看到自己发射的那枚火箭弹狠狠地撞在了“布雷德利”炮塔侧面靠近履带的位置!一团巨大的橘黄色火球伴随着浓烟腾起!但那辆钢铁怪兽只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炮塔侧面被炸开一个脸盆大小的凹坑,装甲扭曲撕裂,冒出滚滚浓烟,甚至隐约能看到里面管线断裂的火花,但它那门致命的25毫米炮,在短暂的停顿后,竟然又顽强地转动起来!炮口再次指向了他们!履带碾过瓦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继续向前推进!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海生。他眼睁睁看着那黑洞洞的炮口再次亮起致命的焰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远比火箭弹更加迅疾、更加致命的亮白色轨迹,如同神话中后羿射出的神箭,带着刺耳的尖啸,以近乎笔直的弹道,瞬间跨越了几百米的距离,精准无比地狠狠贯入那辆“布雷德利”步兵战车脆弱的尾部——那里是它的动力舱和薄弱的格栅装甲!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远比刚才火箭弹的打击猛烈十倍!那辆十几吨重的钢铁战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猛地撕开、掀翻!整个尾部连同半边车体被狂暴的能量彻底撕裂、抛向空中!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整个车身,浓烟翻滚着直冲被硝烟污染的铅灰色天空!灼热的高温气浪夹杂着燃烧的金属碎片和人体残肢,如同风暴般向四周席卷!那挺刚刚还喷射着死亡火焰的25毫米链炮炮管,扭曲着飞出去几十米远,狠狠插进冻土里。
是红箭-12!射手在浓烟和干扰中,最终依靠射手自身的经验和导弹自身的红外成像导引头(IIR)锁定了目标最致命的弱点!
“打中了!打中了!”耳机里传来射手激动到破音的狂吼。
“漂亮!”赵海生狠狠一拳砸在身下的瓦砾上,痛感传来,却让他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狂喜。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招呼兄弟们压制那些失去了战车掩护、陷入混乱的美军步兵。
然而,他刚刚撑起半个身子,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惊慌失措的敌人——
整个世界,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暗!
不是视觉上的黑暗,而是……仿佛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代表着现代战争的“存在感”,在同一个瞬间被一只无形的、覆盖整个苍穹的巨手,粗暴地掐断了!
首先消失的是声音。战场上那震耳欲聋、无休无止的炮声、爆炸声、枪声、引擎咆哮声……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骤然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心胆俱裂、庞大到无法形容的、充塞整个天地的“嗡——”的噪音!这噪音并非来自外部,而是直接灌入脑海深处,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疯狂搅动脑髓!它尖锐、嘈杂、混乱,像是亿万只濒死的昆虫在同时嘶鸣,又像是宇宙深处最狂暴的电磁风暴在耳边直接炸开!
紧接着,是光。所有依赖电力的光源——坦克炮塔内闪烁的仪表盘、步兵头盔上的夜视仪目镜、远处战车炮塔上转动的光电探头、甚至天空偶尔掠过的无人机导航灯……所有代表现代科技的眼睛,在同一刹那,集体爆发出最后、最刺眼的光芒!那光芒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病态的、无法形容的彩色——刺目的惨白、妖异的幽蓝、混乱的紫色、死寂的绿……仿佛无数个劣质显示屏被同时烧毁前最后的疯狂闪烁!这光芒只持续了不到半秒,随即彻底熄灭!连同坦克轰鸣的引擎、装甲车运转的电机、步兵身上的单兵电台……一切依靠电流驱动的东西,瞬间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伴随着那直接作用于大脑的恐怖噪音,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战场!
赵海生感觉自己像是被投入了宇宙最深、最冷的虚空。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恐怖的、足以撕裂神经的噪音没有丝毫减弱。他惊恐地睁大眼睛,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到一丝轮廓,却只看到无数残留的、混乱的彩色光斑在视网膜上疯狂跳动、闪烁、然后迅速黯淡消失。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听到身边传来吴小斌崩溃般的干呕声和张猛野兽般压抑的嘶吼。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这令人疯狂的死寂和噪音持续了多久?五秒?十秒?还是永恒?
终于,那灌满脑髓的恐怖噪音开始减弱,如同退潮般缓缓隐去,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嗡嗡作响的虚脱感。绝对的黑暗也开始消退,浓雾笼罩下战场的微弱自然光,重新勾勒出废墟狰狞的轮廓。
赵海生颤抖着松开捂着耳朵的手,指尖冰凉。他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带着浓重硝烟和……一种奇特焦糊味的空气。那焦糊味,是烧毁的电路板、融化的绝缘层、过载的精密芯片混合在一起散发出的死亡气息。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四周。
世界,彻底变了模样。
刚才还在疯狂咆哮、喷射火舌的钢铁巨兽们,此刻全都变成了死气沉沉的、冒着袅袅青烟的黑色铁棺材。一辆距离他们不远的“斯特瑞克”装甲车,车顶的遥控武器站歪斜着,细小的火苗正从它的散热口和观察窗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舔舐着冰冷的装甲。更远处,那辆被红箭-12击毁的“布雷德利”还在熊熊燃烧,火光映照着周围散落的、失去所有光泽的黑色残骸。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电台的嘶吼,没有雷达的转动……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金属冷却收缩的呻吟声,以及……从那些瘫痪的铁棺材里传出的、沉闷而绝望的敲击声和隐约的呼喊声。
“海生!海生!你怎么样?”旁边传来孙福根沙哑的、带着劫后余生颤抖的声音。
“还……还行!”赵海生挣扎着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血污混合物。他看向自己的95-1步枪,上面的简易红点瞄准镜镜片碎裂,里面的电路板显然也烧毁了。他下意识地摸索腰间的单兵电台,冰冷的塑料外壳摸上去一切正常,但当他按下通话键,里面只有一片死寂的沙沙声。
他猛地抬头,望向坦克连激战的方向。那里,同样死寂一片。炮火停歇了。只有几辆99A坦克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如同受伤的巨兽,静静地矗立在浓雾和硝烟之中,它们的炮管指向各异,像凝固的死亡之矛。它们的引擎同样熄火了,车体上没有任何灯光闪烁,只有炮塔侧面几处被炮弹擦过的地方,装甲板扭曲变形,露出里面同样焦黑的痕迹。
就在这片令人心悸的、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的死寂中——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突然从不远处一辆同样瘫痪的99A炮塔上传来!那声音在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赵海生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那辆99A炮塔顶部的车长指挥塔舱盖被猛地从内部推开!一个身影挣扎着探出上半身。那人脸上同样糊满了黑色的油污、汗水和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军装的领口被扯开,露出里面同样沾满污渍的迷彩内衣。正是许昌林!
“日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