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山村裹在蒸笼般的暑气里,蝉鸣声像一串串炸开的鞭炮,震得竹篱外的野草都发颤。许卿安坐在屋里的木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映着他紧蹙的眉头——新章的评论刷新了一遍又一遍,读者的反馈像一根刺扎在心头。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眶,许卿安起身推窗,看见胡时毅正弯腰在稻田间劳作,草帽檐压得极低,脊背晒得黝黑,汗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在肩胛处晕开暗色的汗渍。他直起腰,抬手抹汗的动作像拉犁的老马甩鬃,许卿安心头莫名一软。
许卿安下楼蹲在田埂边大树的阴凉处刷手机,汗水顺着他的后颈滑进衣领。阿旺趴在他脚边吐着舌头,肚皮紧贴着冰凉的地砖。他皱着眉头看着手机物流消息。
"荔枝到驿站了。"许卿安朝田里喊了一声,声音穿过热浪,飘向远处弯腰劳作的背影。
“你哪买的荔枝?”胡时毅猛抬头,草帽檐掀起一道缝隙,露出晒得通红的脸,“我们这的水果店开车起码一小时,你咋去的,啥时候去的?”许卿安倚着窗框,笑答:“我没有啊,我网上买的。”他指了指门外快递箱堆积的角落,“昨天到的,这个季节就该吃荔枝。”胡时毅这才放下心,喉间咕哝一句南昌话:“我还以为你偷偷骑王婶的小电驴上镇上了,我还寻思你又不认路……”话未说完又低头劳作,锄头砸进泥里的闷响混着蝉鸣,许卿安却听见他嘀咕的尾音:“……那你东西到了记得去泡山泉水。”“知道的!”许卿安应了声,窗棂外的风掠过,带来一缕稻穗的青涩香。
次日午后,许卿安在屋里继续更新文章。键盘声咔嗒咔嗒,像夏日里单调的雨滴,屏幕光标闪烁,评论区的红字刺得他眉头越皱越深。窗外蝉声忽歇,一阵脚步声踩着晒烫的青石板逼近——胡时毅抱着一箱荔枝上来了,草帽歪斜在头顶,裤腿沾满泥浆,汗衫后背湿透成深灰色。许卿安连忙起身迎他,纸箱“咚”一声搁在桌旁,荔枝壳的红艳立刻在昏黄的屋里绽开一片霞。“不好意思!辛苦你了!”他递纸巾,胡时毅摆手:“用不着,乡下人皮糙。”转身便往院外走,“我帮你泡泉水去!”话音未落,拖鞋已踢踏踢踏消失在廊角。
许卿安望着那箱荔枝,壳上凝着水珠,像是刚从井里捞出的。他想起胡时毅每次劳作后总往山泉池跑,说泉水泡过的荔枝“甜得能沁到骨头里”。箱底垫着几片荷叶,青翠欲滴,他指尖触到叶脉的纹路,忽然觉得这份粗犷中的细心像胡时毅掌心的茧——糙砺里藏着暖意。他拎起纸箱往院井去,泉水冰凉刺骨,荔枝浸入桶中,果肉透过薄壳泛着玉色,许卿安蹲下身,看着涟漪荡开,恍惚想起自己笔下那些未落定的情节。
回到院里,胡时毅已躺在竹椅上打盹。竹条编的椅面被晒得发白,边缘磨出毛刺。他上半身赤裸,肌肉线条像被刀刻过,晒黑的皮肤与汗渍斑驳交错,许卿安瞥见他右肩一道旧疤,蜿蜒如蛇,应是早年做工程师时落下的。鼾声沉如山峦,蝉鸣又起,许卿安轻手轻脚搬来小凳,坐在竹椅旁。荔枝捞进碗中,果肉莹润,汁水在壳缝间凝成琥珀色的珠。他剥荔枝的动作极细致,指尖沿壳缝轻轻一撬,壳裂如花瓣绽,果肉完整脱出,汁水一滴不溅。剥壳声咔咔轻响,像夏日里隐秘的私语。
许卿安偷瞄胡时毅的睡颜——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嘴角还沾着辣椒酱。
胡时毅在梦中咕哝:“……荔枝甜,泉水凉……”许卿安嘴角微扬,耳畔忽传来他均匀的呼吸,鼻息间混着烟味与汗味,却莫名安心。他剥好的荔枝堆成小山,壳与核在石阶上铺开暗红的纹路。暮色渐沉,风掠过稻田,掀起层层绿浪,远处山峦的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许卿安盯着胡时毅睡熟的侧脸,喉结滚动如小山的起伏,忽然想起那日田里他手把手教捆稻秧时掌心的茧,心跳如鼓。
“哟,我说怎么梦里有荔枝呢。”胡时毅忽睁眼,睫毛上还沾着睡意,许卿安手一颤,荔枝“啪”掉进碗中溅起水花。他慌忙递纸巾,胡时毅却摇头,伸手抓过碗中一颗,壳未剥完,汁水已顺着指缝流下,滴在赤裸的胸膛上,像一颗红痣。许卿安耳根发烫,胡时毅嚼着果肉,含糊笑骂:“你这剥法,比姑娘绣花还仔细!”许卿安低头剥壳,指尖发颤,忽觉嘴边递来一物——胡时毅将刚剥好的荔枝星递到他唇边,果肉莹润如月,汁液几乎要滴落。他张嘴含住,舌尖触到对方指腹的茧,温热粗糙,心跳乱如风过稻浪。两人耳朵皆红透,胡时毅喉头滚了滚,缩回手时碰翻小碗,荔枝滚落石阶,许卿安慌忙去捡,指尖与他的在阶缝间碰触,像触电般缩回。
“吵醒你了?”许卿安低头捡荔枝,声音发哑。胡时毅坐起身,草帽歪得更斜,笑道:“没,晒得昏沉,正好补补精气。”他抓起一颗荔枝,壳剥得七零八碎,果肉上沾着壳屑,却嚼得香甜,“你这城里来的,倒是会挑时候吃荔枝。”许卿安剥好一颗递他,胡时毅这次却接得极稳,指尖与他的相触,两人皆是一僵。风掠过,竹椅吱呀轻晃,蝉鸣忽歇,远处稻田传来蛙声此起彼伏。
“这荔枝,泡了泉水确实甜。”胡时毅咽下果肉,忽然问,“你那文章,写得咋样了?”许卿安指尖顿住,壳裂声戛然而止:“评论……褒贬不一。”他苦笑,“有人说情节太慢,像这山村日子,没啥起伏。”胡时毅挠头,烟熏黄的牙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我不懂啥文章,但我觉着,稻子长得慢,穗才沉;日子过得慢,人才踏实。”许卿安怔住,壳与核在掌心攒成小山,胡时毅忽伸手,拇指蹭掉他鼻尖的泥点——许是方才捡荔枝沾上的:“你这城里来的,干农活倒是学得快,写文章却急不得。”
"我们这儿管这个叫'糯米糍'。"胡时毅说着方言,"核小肉厚,我小时候能一口气吃三斤。"
许卿安噗嗤笑了:"难怪你牙不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赶紧补了颗荔枝。
夕阳西沉时,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地分食着荔枝。阿旺凑过来嗅了嗅,被胡时毅弹了个脑瓜崩:"狗不能吃这个!"
许卿安望着远处的山峦:"明年荔枝熟的时候,我还在这儿吃。"
胡时毅手一抖,荔枝核掉进了阿旺的水碗:"那得买双倍的量,"他装作漫不经心,"不然不够你祸害的。"
最后一颗荔枝在推让间掉在地上,被阿旺叼走了。暮色四合时,谁也没提那箱泡在井里的荔枝还剩大半,就让它继续在清凉的井水里,浸润着这个盛夏最甜蜜的秘密。
暮色更深,萤火虫从篱外掠过,像坠落的星子。两人对坐剥荔枝,壳堆渐高,汁水在碗沿凝成暗红的圈。
夜风渐凉,竹椅吱呀声与剥壳声交织成曲。远处山峦褪去金边,暮色转为靛蓝,星子渐出。许卿安剥荔枝的动作越来越慢,果肉莹润如玉,壳与核在阶上铺成红黑的纹路。胡时毅忽伸手,掌心沾着汁液,抚过他手背:“你手真白,不像干活的手。”许卿安触电般缩手,荔枝“啪”掉进泉水碗,溅起水花。胡时毅大笑,许卿安低头捞荔枝,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茧,温热粗糙,却莫名安心。夜更深了,萤火虫在院中舞成流萤的河,两人静坐,壳声渐稀,只剩蝉鸣与心跳共振。
“你看这山色,”胡时毅忽指向远处,夜色中峰峦如兽脊,“我种稻时,总觉着这景儿美,但说不出为啥。”许卿安望着那朦胧的轮廓,喉间涌起酸涩:“美在静,美在慢,美在……人心里踏实。”风掠过,竹椅轻晃,荔枝的甜香与稻穗的气息混在一起,他剥好一颗递胡时毅,这次指尖相触,两人皆未缩手。胡时毅嚼果肉,含糊道:“你这文章,要是写出这山里的静,那才真成了。”许卿安望着他嚼动的下颌,月光爬上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泥墙上,交叠如藤。
夜更深了,蝉鸣渐稀,蛙声愈盛。许卿安收拾残碗,瞥见胡时毅裤腿上干涸的泥渍,忽然想起田里他弯腰劳作的模样——脊背被晒得黝黑,却像一座小山般坚实。他悄悄从屋里拿来药膏,轻抹在他裂开的指缝间。胡时毅在梦中咕哝:“……荔枝甜,泉水凉……”许卿安嘴角微扬,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泥墙上,交叠如藤。
第二日,胡时毅罕见地睡到了中午十二点。往常他天不亮就摸黑下田,可如今屋里多了个“城里来的金贵作家”,他猛从床上坐起,草席被蹭得吱呀响。枕头边还散着昨夜未熄的烟斗,烟丝味混着汗味在屋里打转。他挠头嘀咕:“往常起晚没事,现在可不能饿着许老师……”可又转念,“他这年纪了,也该会自己搞饭吃吧?城里人难不成连蛋炒饭都不会?”念头在脑里打架,拖鞋已踢踏踢踏往许卿安房间去。
许卿安的房门虚掩,胡时毅轻手轻脚推开,生怕惊扰了他。晨光从窗棂斜切进来,落在他伏案小睡的身影上。许卿安侧脸埋在臂弯里,发梢睡得蓬乱,像一团晒干的稻草。笔记本电脑屏幕未熄,光标在文档末行闪烁,标题栏赫然写着《竹影山色·夏》。胡时毅踮脚凑近,瞥见最新段落:“他弯腰捆稻秧的背影,脊背晒得黝黑,汗珠滚进衣领……指尖相触时,心跳如鼓。”字句烫得他耳根发红,喉头滚了滚,退出房门时碰翻了廊角的扫帚,竹帚“啪嗒”落地,许卿安却未惊醒。
去厨房时顺路瞥向墙角酒坛,他揭开盖子,杨梅酒的香气混着山泉的冽气扑面而来。酒色已转为琥珀,果粒在坛底沉淀如红霞,他满意地抿嘴,用竹筷搅了搅:“这酒再酿半月,就能喝了。”坛口封泥是他亲手调的,黏土里掺了稻壳,密封得滴水不漏,他想起许卿安上次帮忙封坛时笨拙的模样,喉间低笑。
许卿安在楼上醒了,揉着惺忪睡眼,发梢还翘着一根未落的笔毛。电脑屏幕已暗,他迷糊摸向键盘,却先嗅到楼下飘来的饭香——米香混着蛋焦的诱人味。拖鞋踢踏下楼,廊风掠过,胡时毅正在做饭。
"醒了?"胡时毅头也不回地切着青椒,"正好吃饭。"
许卿安靠在门框上,看着胡时毅利落的刀工,砧板上的青椒丝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一醒来就有饭吃,真好。"他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胡时毅嗤笑一声:"我没醒你不会自己搞饭?"锅里的油热了,他哗啦一声把菜倒进去,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呃……"许卿安摸了摸鼻子,"在宁波点外卖点惯了,手生,可能连蛋炒饭都做不好吃了。"
"出息!"胡时毅颠了下锅,火苗窜得老高,"28岁的人,饭都不会做。"
"谁说的?"许卿安不服气,"我会煮泡面。"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胡时毅把炒好的菜装盘:"端出去,院子里吃。"
夏日的风穿过竹林,带着沙沙的响声。他们坐在柿子树下的石桌旁,阿旺早就闻着香味凑了过来,尾巴摇得像个小风扇。
"尝尝这个。"胡时毅夹了块腊肉放到许卿安碗里,"王婶家新熏的。"
许卿安咬了一口,油脂的香气在嘴里化开:"好吃!比宁波超市卖的强多了。"
"那当然。"胡时毅得意地挑眉,"城里那些腊肉,连烟都没熏透。"他说着,把一块带肥的肉扔给阿旺。
阿旺精准地接住,尾巴摇得更欢了。许卿安有样学样,也挑了块肉丢过去:"接好了!"
结果肉掉在了地上,阿旺嫌弃地嗅了嗅,才慢悠悠地叼起来。
"浪费!"胡时毅笑骂,"这么好的肉喂狗。"
"它这不是吃了吗?"许卿安不服。
"那是它给你面子。"胡时毅又夹了块茄子,"要是我扔的,掉地上它看都不看。"
许卿安突然把筷子伸向胡时毅碗里的煎蛋:"分我一半。"
"自己夹!"胡时毅护住碗,却还是让许卿安抢走了一半。
阿旺在旁边转来转去,时不时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们的膝盖。风吹过柿子树,青果在枝叶间轻轻摇晃,投下斑驳的光影。
竹椅吱呀,两人对坐。许卿安笑问:“你今儿咋起这么晚?”胡时毅挠头:“昨夜……睡得沉。”风掠过,他脖间汗珠又滚,许卿安瞥见他裂开的指缝,药膏的白痕未褪,心头一暖。
饭吃到半,许卿安忽指远处稻田:“你看那垄,稻穗开始泛黄了。”胡时毅搁筷望去,稻浪中确有几株穗尖染金,像撒落的星子。“再过半月,就能收割了。”他喉音低沉,许卿安却问:“收割完,你又要种新稻?”胡时毅点头:“土不能闲,闲了长杂草。”许卿安嚼饭,含糊道:“你这日子,倒像循环的圈。”胡时毅却笑:“圈有啥不好?稻子一年年转圈,人心里踏实。”蝉鸣忽炸响,许卿安耳膜发颤,却觉这话如锤,敲在心上。
碗底渐空,许卿安摸出纸巾擦汗,胡时毅摆手:“用不着,汗擦啥?晒晒就干了。”许卿安仍擦,纸巾沾上泥渍,忽忆起昨夜剥荔枝的情景,耳尖微红。阿黄蹭着他裤腿讨食,他顺手撸狗,摸到肚皮的红疙瘩,嘟囔:“这狗该洗澡了。”胡时毅接话:“洗了也白洗,下河一滚,泥巴裹得更厚!”两人又笑,风掠过,竹椅晃得更欢,碗筷声与蝉鸣混成一片。
饭后,许卿安欲收碗,胡时毅却抢过:“你歇着,俺来洗。”许卿安未争,倚在廊柱看他洗碗——水声哗哗,碗沿的饭粒被他刮进掌心,搓成团喂阿旺。阿旺吃得急,尾巴扫得水花四溅。许卿安忽然问:“你酿那杨梅酒,打算卖吗?”胡时毅摇头:“自家喝,偶尔分给村里人。”许卿安指尖无意识抠着廊木的裂纹:“城里人喜欢这种手工酒,你若有心思……”胡时毅却打断:“俺没那心思,酒能解乏,就够了。”蝉声在此时忽歇,两人静了片刻,许卿安忽觉这话如堵,喉间酸涩。
日头渐西斜,胡时毅转身进屋,背影仍如拉犁的老马。许卿安望着他脊背的汗渍,忽想起昨夜他嚼荔枝的模样,心跳如鼓。
“胡时毅!”许卿安忽然叫住他。
“怎么了大作家?”胡时毅转身笑眯眯的看他。
“如果哪天我要回宁波了,我和你说,然后在我走的前一天你带我再去摘一点梅子,”他说的时候手指摩擦着墙,“我带回去吃,还有点念想……”
兴许我可以这样想你。
胡时毅顿了顿:“哦对……你会回去……这日子过的,我以为你以后就一直在这了……”他眼眸暗沉,“好,我陪你摘!休息吧啊!”
许卿安点头,回了屋,打开电脑思考片刻打字:“荔枝好吃,夏风也并非难以接受,但实际上,我更希望你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