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无声的宣告——“苦尽甘来的日子，近了”——并未带来任何力量，反而像一块冰冷的铅，沉沉地坠在胃里。它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自我诅咒，一种在深渊边缘向下凝望时的病态呓语。
赔偿张婶的两千点积分，像一道催命符。林松的账户余额在扣除基础生存所需后，只剩不到三百点。他别无选择，只能申请了公司内部的高利贷——“员工互助预支计划”。利息高得吓人，下个月若不能还清，利滚利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签下电子协议的那一刻，弹幕飘过：
【弹幕】“饮鸩止渴！”
【弹幕】“互助？吃人罢了！”
【弹幕】“主播这局怎么破？在线等，急（吃瓜）”
王振邦的“惩戒”效果显著。林松被调离了原本虽然危险肮脏但多少还有些额外补贴（危险作业津贴，微乎其微但聊胜于无）的低效管道清理岗，扔进了公司最边缘的角落——“历史数据录入与核验组”。
这个部门，是名副其实的“流放地”和“养老院”。办公室位于公司大楼最底层，终年不见阳光，只有惨白的LED灯管发出嗡嗡的噪音。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质档案霉变的味道和死气沉沉的气息。几个同事都是被排挤、被淘汰或者等着退休熬日子的“废料”。组长姓钱，一个干瘦阴沉的中年男人，看林松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又一个来分薄这潭死水里本就少得可怜资源的竞争者。
林松的新工位，面对着一台老旧的、屏幕闪烁不定的终端。任务很简单：将几十年前纸质档案上模糊不清的管道维护记录、物资损耗清单、人员排班表，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系统，然后进行逻辑核验。工作枯燥到令人发疯，效率被AI严格监控。任何错字、逻辑矛盾，哪怕只是日期格式错误，都会被记录、扣分。
“新来的，”钱组长用指关节敲了敲林松的桌子，声音像砂纸摩擦，“规矩懂吧？录入量每天最低三百条，错误率不能超过千分之二。超了，扣分；低了，也扣分。核验别人的活，发现错误有奖励分，漏了……哼哼，连坐扣分。”他皮笑肉不笑地补充，“王主管特意交代，要‘重点关照’你，希望你别拖我们后腿，害大家一起扣分。”
【弹幕】“职场PUA+连坐制，典！”
【弹幕】“老王阴魂不散！”
【弹幕】“这组长也不是好东西。”
“重点关照”很快落到实处。林松分到的第一批档案，字迹模糊得像鬼画符，纸张脆得随时会碎掉，内容更是晦涩难懂，充满了早已废弃的旧术语和编号。他拼尽全力，眼睛酸痛，一天下来也只完成了两百八十条录入，还因为一个模糊不清的“7”被系统判定为“1”，错误率超标。
下班前，钱组长冷着脸宣布：“林松，录入量不足，错误率超标。按规矩，扣本月基础积分 5 点。核验任务完成度低，无奖励。明天继续。”5 点积分，够买两管最劣质的营养膏了。
林松沉默地收拾东西。旁边工位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同事老赵，偷偷叹了口气，趁着没人注意，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小林子……你得罪王振邦了？他小舅子是钱秃子的连襟……这地方，进来就别想好过。以后……小心点核验，尤其钱秃子和那几个老油子分给你的单子……”话没说完，钱组长阴鸷的目光扫了过来，老赵立刻噤声，埋头假装工作。
【弹幕】“老赵好人啊，但自身难保。”
【弹幕】“职场关系网，恐怖如斯。”
【弹幕】“重点：小心核验！”
林玉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福利督导处的人果然来了。一个穿着笔挺制服、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带着一个拿着记录板的年轻助手。她们像检查物品一样审视着狭小的胶囊公寓，用冰冷的仪器扫描林玉的身体数据，询问林松各种细节：
“儿童每日营养摄入是否符合 D 级标准？”
“监护人每日有效陪伴时间是否达标？”
“是否有进行规定的社会化适应性训练？”
“对儿童破坏行为是否采取有效惩戒措施？”
林松的回答在她们看来显然都是不合格的。记录板上被勾选了无数个代表“不足”和“缺失”的方框。最后，督导员的目光落在角落里林玉用捡来的废纸板搭建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房子上。
“林先生，”督导员的声音毫无波澜，“这种非标准化的、潜在污染源的手工活动，不符合儿童安全与环境整洁条例。请立刻清理。此外，儿童表现出对火焰等危险物品的病态兴趣，是严重的行为偏差信号。我们将把此次评估结果上传系统。如果三个月内行为偏差未有显著改善，或监护人评分持续低于警戒线，我们将启动‘抚养能力再评估’程序。”
“抚养能力再评估”——这是比带走林玉更可怕的威胁。这意味着林松本人会被判定为“社会不稳定因素”，可能被强制进行“劳动改造”或“认知重塑”。林玉会被送入传闻中那些管理严苛到泯灭人性的“特殊矫正中心”。
督导员走后，林松看着被勒令拆毁的、林玉唯一的精神寄托——那个小纸板房子——的残骸，再看看蜷缩在床角、眼神空洞麻木、仿佛已经预知了自己命运的小女孩，一股冰冷的暴怒和更深的无力感撕扯着他。他不能倒下，不是为了什么光明未来，而是因为如果他倒了，林玉只会坠入更深的地狱。
【弹幕】“操！纸房子都不让搭？！”
【弹幕】“这督导员是机器人吧？”
【弹幕】“抚养能力再评估……这词听着就掉 SAN 值！”
【弹幕】“玉崽的眼神……心疼但不敢养（狗头保命）”
弹幕里飘过一条不起眼的信息：
【弹幕】“老赵说的‘小心核验’，是不是指他们会在核验任务里埋雷？”
【弹幕】“你怎么节奏还慢半拍的”
但这条信息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林松死寂的心湖。他猛地想起老赵的提醒。钱组长“重点关照”他，绝不会只满足于克扣那点基础积分。在核验任务里埋雷，让他漏掉错误，触发“连坐扣分”，才是更狠毒也更“合规”的手段！这不仅能名正言顺地扣他的分，还能让他成为整个小组的公敌！
第二天，当钱组长将一份标注为“加急”的核验任务分派给林松时，他心中的警铃大作。任务内容是核验另一组录入员输入的一份几十年前的“管道维护耗材月度申领清单”。清单很长，条目繁杂。
林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弹幕的干扰降到最低，尽管那些“主播加油”“别被坑了”的废话依旧飘过。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开始逐条核对，而是先快速浏览了整份清单的格式和录入员的习惯。他注意到几个极其细微的点：
1.清单上所有“高强度密封胶”的数量单位，录入员都习惯性地用“支”，但林松在录入那些旧档案时，模糊记得那个年代这种胶是以“桶”为单位申领的。
2.有几项耗材的编号格式和清单其他部分有极其细微的差异，像是被后期改动过。
3.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中，某一行“合金螺栓 M12-50”的数量被录入为“150”，但林松扫过原始档案照片时，余光瞥见那个数字似乎更像是“15O”
“O”被当成了“0”！
这很可能就是埋的雷！如果他没发现这个错误，或者发现了但没深究（毕竟原始档案模糊），一旦提交核验通过，将来这份清单若被抽检发现问题，作为核验人的他，就是最大的责任者！连坐扣分是小，被扣上“工作严重失职”的帽子，甚至被王振邦借机送进“意识维稳委员会”都有可能！
冷汗瞬间浸透了林松的后背。他死死盯着那个“150”，又反复放大原始档案照片。太模糊了，确实很容易看成 150。他该怎么办？直接指出错误？钱组长和孙莉（录入员）肯定会矢口否认，说他看错了，甚至反咬一口他诬陷同事。不指出？那就等于自己踩进了陷阱！
【弹幕】“卧槽！真是雷！”
【弹幕】“放大镜！主播快用放大镜功能！”
【弹幕】“没用的，原始照片分辨率就那样，故意弄模糊的！”
【弹幕】“死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端屏幕右下角闪烁着任务即将超时的红色警告。林松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微微颤抖。弹幕里充斥着无用的建议和看戏的调侃。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视线扫过弹幕框边缘一条快速滑过的、几乎被淹没的信息：
【弹幕】“刚才镜头扫过隔壁老孙的屏幕，他好像在看……D-73 区旧档案？”
D-73 区？林松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他录入过一份关于 D-73 区早期管道材料的报告，里面提到过，因为一次大型施工事故，M12-50 型号的合金螺栓在事故前三个月曾因质量问题被暂停申领过！而这份申领清单的日期，正好在暂停期内！
他立刻调出那份自己录入过的报告，快速搜索。找到了！帝国能源部后勤司第 1764号令：自0061年7月 3日起，暂停各分包单位申领 M12-50 合金螺栓，待事故调查及质量复核……
而这份耗材申领清单的日期，就在这个暂停令生效后的第二周！上面赫然列着“合金螺栓 M12-50：150”！
这不是录入错误！这是在伪造申领记录！在那个暂停期，根本不可能申领到这种螺栓！孙莉录入的“150”是假的，但原始档案上的“15O”可能根本就不是数字！那是什么？也许是某个废弃的旧编号？或者……一个标记？
林松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不再纠结于那个模糊的数字是“15O”还是“150”。他抓住了一个更致命的破绽——时间线上的硬伤！这份申领清单本身在那个时间点就是不合规的！录入员孙莉录入了一份伪造的、或者至少是存在重大疑问的清单！
他深吸一口气，在核验意见栏里，没有直接指出那个模糊的数字，而是敲下了这样一段话：
“核验员林松意见：经核对，该申领清单日期为0061年7月13日。查帝国能源部后勤司第1764号令，该命令自0061年7月3日起暂停申领 M12-50 合金螺栓。清单中该项耗材申领行为与现行规定冲突，存在重大合规性疑问。故提出以下建议:
1.暂停核验通过
2.调取原始签批单据及实物入库记录核查
3.核查该批次螺栓后续使用流向（如有），请复核。”
他将“重大合规性疑问”几个字加粗标红。然后，赶在截止时间前最后一秒，提交了核验意见。他没有选择“通过”或“驳回”，而是选择了最麻烦但也最能撇清自己责任的“存疑，请上级复核”。
但林松也同样清楚，这么做，定然会引起某些人的注意。但，他真的没有积分可以扣了，他在赌，赌这些人的漏洞比自己的“失职”，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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