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 秋 · 张府·清雅小筑**
时光飞逝,清雅小筑庭院里的第二茬桂花,香气浓得化不开,裹着秋末最后一丝燥热,沉沉地压在枝头。时笙倚在窗下的竹榻上,指尖萦绕着一缕淡金色的寒气,沉静地雕琢着掌心一块剔透的坚冰。冰的内部结构被勾勒得极其精密,是一枚微缩到极致的星穹列车引擎散热鳍片。近两年时光的沉淀,已将她初临此界的仓惶洗练成一种沉静的适应。清雅小筑是她在乱世旋涡边缘锚定的方舟,与九门众人的关系,在张启山默许的框架下,历经磨合,织就了一张更为熟稔的网。
张启山待她,审视依旧,但那审视中沉淀了时间带来的、对“可控”的确认,庇护的意味更重几分;张日山依旧是军规的化身,但递来热茶时指尖不经意的停顿,或是处理麻烦时更显利落的手段,都透着一份无需言明的维护;二月红夫妇因丫头日益康健(全赖时笙持续供给的、伪装成“祖传秘药”的丹鼎司丹药)视她如亲近的子侄,感激早已融入日常的嘘寒问暖;齐铁嘴依旧想“卜”她的来历,言语间却多了几分老友的调侃;解九爷的探究更趋理性,偶尔会就某些“异常现象”与她探讨;霍锦惜的拉拢更为直接,常邀她品鉴新到的衣料;吴老狗则把她当成能与他那群宝贝狗子玩到一块、偶尔还能帮他训训新犬的“忘年小友”。
至于陈皮……那个眼神淬毒的少年身影,已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张府乃至九门核心圈沉寂许久。他的去向,时笙是从府中下人零碎的议论和张日山冷硬简洁的公务汇报中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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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城表面的平静,被新上任的“长沙布防官”陆建勋搅起了浑水。他带着北边某大军阀的委任状和一支精悍队伍,甫一落地,便如秃鹫般盯上了盘踞此地的九门,尤其是张启山这块硬骨头。
陆建勋的“调查”矛头,很自然地指向了张府那位来历成谜、身负“异术”的“时姑娘”。在他眼中,时笙是撬开九门铁板、打击张启山威信的最佳楔子。
初次交锋
陆建勋的手下拿着冠冕堂皇的公文,气势汹汹直扑清雅小筑。时笙正与吴老狗寄养在此的德牧“来福”玩着“你丢我捡冰骨头”的游戏。面对来者不善的士兵,她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怯意,仿佛被这阵仗吓到,手一抖,手中刚凝成一半的冰骨头“啪嗒”掉在青石地上。冰骨碎裂的瞬间,寒气悄然弥散,将门口一小片石板浸润得湿滑无比。领头军官一个重心不稳摔得人仰马翻,公文脱手飞进了旁边的荷花池。张日山如同精准计算过般“恰好”现身,面无表情地以“府内湿滑,长官受惊”为由,客客气气地将骂骂咧咧的一行人“礼送”出门,绝口不提时笙的“异状”。
第二次交锋
陆建勋亲自登门,与张启山在书房密谈。言语间,他话锋暗藏机锋,直指时笙“来历不明,行踪诡秘,恐非善类”,要求“验明正身,以安民心”。张启山端坐如山,指节在紫檀桌面上轻叩,声音沉冷如铁:“时姑娘乃我府上贵客,亦是二月红夫人沉疴得愈之恩人。陆长官手握权柄,当知‘妖邪惑众’四字的分量。若无真凭实据……”他目光如电,扫过陆建勋,“妄言诽谤,恐非为官之道。” 书房内炭盆火焰无风自动,猛地蹿高,映得陆建勋脸色阴晴不定。而此刻的时笙,正“乖巧”地在二月红府上陪丫头学着绣一方帕子,远离风暴中心,未给陆建勋留下任何当面发难的把柄。她深知,在对方已扣下“妖邪”帽子时,任何“异术”的展示都是授人以柄的愚蠢行为。
第三次“意外”
陆建勋显然未死心。时笙一次随齐铁嘴去城南旧书市“淘换古籍”时,几个地痞流氓“恰好”在人群密集处制造混乱,目标直指她,意图趁乱掳人。然而混乱刚起,不知从何处窜出七八条体型健硕、训练有素的“野狗”,目标明确地追着陆建勋手下装扮的地痞撕咬,场面瞬间滑稽而狼狈。时笙则被“碰巧”路过的霍家马车“顺路”接走,路边摆摊顺便嗑瓜子看戏的齐铁嘴摇着卦幡,啧啧称奇:“今日卦象‘贵人牵犬’,果然灵验。”
陆建勋的三板斧,在九门默契的联防以及时笙自身的小心谨慎下,尽数落空,徒惹一身腥臊。这让他对九门的忌惮更深,却也暂时收敛了明面上的动作,转而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对九门其他势力以及长沙军政的渗透中。无形的网在暗处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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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皮被逐出师门的消息,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传入时笙耳中的。
张日山奉命来清雅小筑送一份北平寄来的药材目录,汇报完正事后,他略一停顿,语气依旧平直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红府那边,出事了。陈皮阿四,被二爷亲自逐出师门,永不复用。”
时笙整理目录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
张日山目光落在窗外迷蒙的雨幕上,继续道:“城东码头,帮派火拼。陈皮受雇出手,手段酷烈,虐杀对方头目及心腹数人,殃及无辜苦力、小贩,死伤逾十人。现场…惨不忍睹。二爷震怒。” 他言简意赅,却勾勒出一幅血腥的画面。“二爷言:门下不容视人命如草芥之凶徒。师徒情断,勒令其即刻离开红府,永不回头。陈皮…磕了三个头,走了。”
张日山的叙述冷硬得像一块铁,却透出事件本身的沉重与决绝。时笙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划过。那个会在过年时别扭地扔给她断尾蜜饯老虎、在雪地里与张日山滚成一团的凶戾少年,终究还是彻底滑向了无法回头的深渊。这份沉重感,无声地弥漫在清雅小筑潮湿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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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了吗?城西那位四爷水蝗栽了!栽得透透的!”
“啊?四爷?盘踞城西十几年,手下亡命徒无数,连张大佛爷的面子都敢偶尔驳一驳…谁那么大能耐?”
“还能有谁?他新收的那个‘过江龙’——陈皮!”
“陈皮?他不是被二爷…”
“嘘,小声点,正是他!听说他入了水蝗门下,凭着心狠手辣、办事利落,爬得极快,成了水蝗的左膀右臂,深得信任。可谁能想到…这狼崽子竟然跟那陆长官联手把四爷给办了啊!”
“陆建勋?那个布防官?”
“没错,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水蝗在‘醉仙楼’摆寿宴。酒过三巡,正是防备最松的时候。陈皮突然发难!那九爪钩…啧啧,快得跟闪电似的!当场就割了水蝗的喉咙!水蝗那几个心腹保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埋伏在暗处的、陆建勋借给陈皮的枪手打成了筛子!整个醉仙楼二楼…血流成河啊!”
“我的天…那后来呢?”
“后来?陆长官的人马‘恰好’在附近‘巡逻’,迅速‘接管’了现场。对外宣称是帮派仇杀火并,水蝗及其党羽伏诛。陈皮阿四嘛…摇身一变,踩着旧主的尸骨,接手了水蝗的全部地盘和人马!现在,城西那片,都是那活阎王地盘了。手段之狠,上位之快,前所未见,连张大佛爷那边,据说都沉默了好几天…”
这些血腥的传闻如同带着铁锈味的寒风,刮过长沙城。时笙在清雅小筑用饭时,从张日山向张启山例行汇报城中要闻的只言片语中,也印证了此事。张启山听着,面色沉静如水,指节在紫檀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只说了句:“陈皮,果然不可控。” 语气冰冷,听不出喜怒。张日山垂手肃立,面无表情。时笙安静地垂着眸吃着饭,那个将糖拍在她窗前的少年影子,已彻底消散在血色的权力更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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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沙,悄然滑过指缝,转眼已是1932年的深秋。这晚,时笙盘膝坐在清雅小筑的临窗软榻上。窗外月色清冷,虫鸣唧唧。她屏息凝神,将这段时间积攒的、更为精纯凝练的巡猎之力,连同对空间波动的细微感知,缓缓注入贴身收藏的星穹列车车票。
车票表面那些玄奥的纹路,如同被激活的星图,骤然亮起一层稳定而柔和的淡金色辉光!不再是闪烁,而是持续的光晕。
嗡……
一阵轻微却清晰的震动感从掌心传来,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杂音,而是一个虽然微弱、却连贯了许多的熟悉声音,带着惊喜和急切,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三月七:“喂喂喂?!时笙——笙笙!听得到吗?是我是我,三月七!我的老天,这破信号总算稳一点了!姬子说两边时间流速差好大,我们这边才过了几周!你那边到底多久了?杨叔头发都快薅秃了,定位你这坐标跟大海捞针似的,能量波动太奇怪了!你现在安全吗?在哪儿?有没有被奇怪的人抓去做实验?丹恒一直在查资料,星总想用棒球棍砸个通道出来,被我拦住了!快回话啊!”
时笙立刻集中精力回应:“三月,听到了!很清楚,我安全,在一个叫‘长沙’的地方,暂时在一个…嗯,算是地方势力首领的庇护下。时间…我这里快十年了!坐标…这里似乎是叫‘地球’,文明程度…类比仙舟早期的农耕与工业混杂?能量环境很特别,但似乎有和丰饶类似的存在。我进来时侯黑塔她的模拟宇宙炸了,现在回不去。这里有一种物质叫陨玉,是关键,它的能量波动较大,之前我的专票似乎收纳了很多能量,所以现在才能通话。”
三月七:“快十年了?!!我的妈呀!地球?陨玉?模拟宇宙炸了这件事我们倒知道,星发现你失踪还试图再炸一遍黑塔空间站看看能不能把你给炸回来……信息量好大!照这个样子下去笙笙你回来别得过几百年啊!不对……你是长生种来着?啊不是不是,跑题了,杨叔!你听到了吗?信号在衰减,笙笙,保持车票能量,我们尽量维持通道,会想办法的。你自己千万小心,别乱用能力暴露了!等我们啊——”
三月七的声音如同被拉远的信号,带着一丝焦急的电流杂音,迅速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脑海深处。掌心的车票光芒也随之黯淡,但余温尚存,且那淡金色的纹路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分。时笙指腹摩挲着温热的车票,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真实的弧度。星穹列车的声音,是她漫长异世漂泊中最坚实的锚点,带来的是希望,而非狂喜。归途的方向,在稳定的通讯中变得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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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时笙想着给丫头新绣的帕子配些雅致的丝线,便换了身素净的豆青色夹棉旗袍,裹了条薄绒围巾,像往常一样,从张府侧门信步而出。
长街依旧喧嚣,小贩的吆喝、黄包车的铃铛、茶馆飘出的湘剧唱腔,混杂着油条和糖炒栗子的暖香。然而,当她行至离主街不远的岔路口,准备拐进常去的那家“集雅轩”丝线铺子时,却察觉到一丝异样。几个提着菜篮的妇人聚在“德润”杂货铺的屋檐下,声音压得极低,脸上交织着惊惶与按捺不住的好奇。
“…听说了没?火车站!出大事了!”
“大清早的事!天刚蒙蒙亮,张大佛爷的亲兵就把火车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不许进出!”
“哎哟,可吓人了!我当家的在站里做点小买卖,托人捎信出来,说…说站台上停着辆怪车!”
“怪车?火车还能怪到哪里去?”
“不一样!” 一个圆脸妇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秘,“说是那车…通体乌黑,不是咱平常见的绿皮车!车皮上锈迹斑斑,好多地方…好多地方像是被焊死了!窗户都用厚铁板钉得严严实实!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气!更瘆人的是…”
妇人左右张望一下,凑近同伴,时笙远超常人的感知让她清晰地捕捉到那带着颤抖的气音:
“…守夜的顾家小子…就是那个顾庆丰…他吓破了胆,跟管事的说…说半夜巡更路过那车时,好像…好像从钉死的车窗缝里…瞄到…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是…是倒着贴在那铁板上的!那眼珠子…瞪得老大!” 妇人说完,自己先搓了搓胳膊。
“阿弥陀佛!可不敢乱嚼舌根!菩萨保佑!” 其他妇人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念佛。
“乱嚼?张大军官都亲自坐镇了!封站封得跟铁桶似的!不是塌了天的大事,能这样?”
鬼车?焊死的车窗?倒悬的人脸??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在时笙沉静的心绪中漾开一圈警惕的涟漪。巡猎命途的本能无声苏醒,一股阴冷、污秽、带着浓重铁锈与陈腐血腥的不祥气息,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隐隐约约地触动她的感知。这气息,与那些丰饶孽物截然不同,充满了死亡与诡谲的违和感。
淘换丝线的兴致淡了。一种源于对“异常”本质的探究欲,以及十年相处下对张启山行事风格的了解,(若非惊天大事,他不会如此大动干戈),驱使着她改变了方向。她步履平稳,却目标明确地逆着些许人流,朝长沙火车站的方向走去。越靠近目的地,街上的气氛越是紧绷,行人的议论声也愈发密集,内容大同小异——张启山封站,怪车降临,守夜人顾庆丰见鬼。
当她终于能望见火车站外围那片开阔的广场时,眼前的景象印证了那些传闻,更添肃杀。
往日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火车站广场,此刻一片死寂般的森严。大批荷枪实弹、身着深蓝呢料军装的士兵,如同冰冷的钢铁塑像,将整个火车站围得密不透风。明晃晃的刺刀在铅灰色天幕下反射着寒光。粗粝的麻绳拉起数道警戒线。
高高的站台被士兵的身影和停靠的军用卡车遮挡,完全看不到内部情形。然而,时笙的感知中,那股源自站台深处的、冰冷铁锈混合着浓烈尸腐与怨毒的气息,却如同无形的潮水,穿透重重阻碍汹涌而来,比妇人低语描述的更加浓烈,更加令人脊背生寒。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叹息。
巡猎的力量在她体内无声流转,冰寒的气息自然弥散,驱散了秋阳的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阴冷。她站在警戒线外涌动的人群边缘,目光沉静地望向那座被重兵封锁、气氛凝重如同巨大棺椁的火车站。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站内匆匆走出,正是张日山。他军装笔挺,面色冷峻,正低声对身边的士兵下达指令。目光扫过警戒线外的人群时,他锐利的视线似乎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了时笙的身影。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那眉眼间,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那是一个十年相处形成的、无需言语的默契信号——此地凶险,勿近,安心。
时笙接收到那无声的信号,同样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表示明白。她并未离开,只是将身影更自然地隐入人群,继续静静地观察着那座被死亡与诡谲气息笼罩的钢铁堡垒。
目光扫过街旁,随即微微一滞,那是……八爷?莫非来找张大佛爷的?他平日不是不喜欢凑这种麻烦的?还是说……被忽悠过来的?
思路串通后,忍不住露出死鱼眼,抬脚悄悄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