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深处，静心苑。
此处远离了晨钟暮鼓的喧腾，亦隔绝了香火缭绕的热闹，唯余一片隔绝尘嚣的岑寂。风过处，唯有竹影婆娑，在窗纱上投下清冷的摇曳。空气里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苦涩，混合着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血腥气。
道济将怀中那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人影，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静心苑那张素净的床榻上。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他放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捧随时会碎裂的月光。胭脂紧闭着眼，那张总是清冷如玉的面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唇瓣都失了颜色。唯有左肩处，素白的衣衫被暗红浸透，晕开大片刺目的、粘稠的湿痕，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绝望之花。
道济盘坐于榻前，僧袍下摆沾染着来自她身上的点点猩红。他双手结印，悬于那狰狞的伤口上方，掌心涌出的不再是平日那恢弘磅礴的金色佛光，而是凝练到极致、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炽金流焰。光焰灼烧着伤口边缘丝丝缕缕、如活物般扭曲挣扎的漆黑魔气，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嗤嗤”声。
每一次光焰的灼烧，都仿佛烧在他自己的心上。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片血色之上，视线却无法控制地模糊、重叠。
三年前，破庙，冷雨。
那绝望的雨夜气息似乎穿透了时空，再次将他淹没。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锋锐刺穿脑海——同样苍白如纸的脸，同样紧闭的眼，同样刺目的红！只是当年那抹绝望的猩红，盛开在她的头顶，染红了散落的青丝，也染红了他眼前整个世界。那温热的血淌过他颤抖的手指，带走了他作为“李修缘”的最后一丝温度，只留下“道济”这副沉重的、名为救赎的枷锁。
而此刻，这片猩红，盛开在她的左肩。
位置不同，痛楚却如出一辙，甚至更甚！仿佛那沉寂了三年的旧伤疤，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狠狠撕开，露出了底下从未真正愈合的血肉模糊。他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就要在同一个深渊里，彻底失去她两次！
“呃……”昏迷中的胭脂似乎被佛光灼烧魔气的剧痛侵扰，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破碎的呻吟，眉头痛苦地紧蹙起来，长睫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这声细若游丝的痛哼，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道济的心脏！他悬于伤口上方的手猛地一颤，那炽烈的佛光也随之剧烈波动了一下。他立刻咬牙稳住心神，强行将几乎要失控的力量压回掌心，额角的汗珠大颗滚落，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染血的僧袍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自责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绕勒紧了他的五脏六腑，越收越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只留下满口铁锈般的苦涩。
“和尚我……”他沙哑地开口，声音低得仿佛只是在说给自己听，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沉的疲惫与痛楚。目光胶着在胭脂毫无生气的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拂过她冰凉汗湿的额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珍视。
“和尚我济世救人，度化苍生，口口声声喊着‘我佛慈悲’……”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却比哭更难看，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与迷茫，“可到头来，怎么连近在咫尺的人都护不住？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自己……”
那“自己”二字，轻飘飘地落下，却重若千钧。是降龙罗汉？是济颠和尚？还是……那个被红尘情丝死死缠绕、挣脱不得的李修缘？身份在这一刻彻底混乱、崩塌，只剩下眼前这具苍白染血的身躯，和心底那片被愧疚与恐惧彻底淹没的废墟。
窗外，更深露重。静心苑内，只有佛光对抗魔气的细微灼烧声，和他压抑到极致的、沉重而破碎的呼吸。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方寸之间，每一息都拉长得像一个世纪。他体内的佛力如同决堤般倾泻而出，疯狂地、不计代价地灌注到那炽金的光焰之中，只为将那跗骨之蛆般的魔气一丝丝、一缕缕地焚尽，护住她心脉深处那缕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那伤口边缘最顽固的一缕魔气终于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在至刚至正的佛焰下彻底化为飞灰。伤口处狰狞的黑色终于完全褪去，只留下一个被贯穿的、边缘翻卷的鲜红血洞，虽然依旧触目惊心，但至少，不再有那令人绝望的魔气缠绕侵蚀了。
道济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一松，巨大的消耗和强行压榨本源带来的反噬瞬间将他淹没。眼前猛地一黑，身形剧烈一晃，他连忙用手撑住床沿，才勉强稳住。喉头再也压制不住，一缕暗红的血丝终究还是沿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灰色的僧衣上，与胭脂的血迹悄然相融。
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渍，目光片刻不离榻上的人。那苍白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生气。他颤抖着伸出手，用尽最后一丝温存的力气，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黏在她脸颊上被冷汗浸湿的几缕发丝拨开，指尖的触碰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胭脂……”他低唤，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与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心底的祈盼，“撑住……求你……” 这三个字，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他俯下身，额头几乎要抵上冰冷的床沿，熬得通红的双眼里，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丝在绝望深渊边缘挣扎着、不肯熄灭的微弱星火。静心苑的夜，在沉重的血腥与药味中，无声地见证着罗汉的悲恸与凡尘情劫的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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