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盛夏,蝉鸣像煮沸的水,聒噪地填满梧桐枝桠间的每一寸空隙。私立高中的篮球场上,林末穿着湿透的11号球衣,一个漂亮的变向过人,篮球应声入网。汗水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滑落,砸在滚烫的塑胶地上,蒸腾起一小片水汽。他张开双臂,露出一口白牙,冲场边尖叫的女生们肆意地吹了声口哨,引来更汹涌的欢呼。
“末哥!牛逼!”队友拍着他的背,递过一瓶冰镇矿泉水。
林末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大半,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打湿了胸前那枚从不离身的银色赛车吊坠。他抹了把脸,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篮球场边那条通往学校后门的林荫道。
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
树荫下,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身形清瘦,黑色短发被阳光剪出利落的轮廓,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光斑,看不清眼神。他似乎只是路过,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袋,步伐不疾不徐,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清冷气息。
像……像圣诞节橱窗里隔着玻璃的精致人偶,遥远,安静,带着生人勿近的凛冽。
林末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这个瞬间,莫名地熟悉。
他想起小学三年级,那个同样炎热的午后,他因为偷跑出去买冰棍,在学校附近的巷口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正龇牙咧嘴地想哭,却看见一个穿着干净校服的小哥哥蹲在他面前。小哥哥手里拿着创可贴,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淡:“自己不小心,哭什么。”
那时的小哥哥,眼睛是深灰色的,像冬天结了冰的湖面。
是他吗?
林末几乎是立刻就认定了。尽管岁月让少年的轮廓长开,添了几分成熟和疏离,但那双眼,那股子冷劲儿,错不了。
“喂,林末!想什么呢?魂都飞了!”队友推了他一把。
林末回过神,扔下一句“没事”,拔腿就往林荫道跑去。他跑得飞快,风在耳边呼啸,心脏因为激动和不确定而狂跳。他想追上那个身影,想确认,想……想跟他说句话。
可等他跑到路口,林荫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盛夏的风,卷着几片落叶,懒洋洋地飘过。
林末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他有些失落地望着空荡荡的路尽头,喃喃自语:“跑这么快……”
没关系,他想。他一定会再找到他的。
那个下午,林末第一次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像一口没化开的薄荷糖,凉丝丝的,却又带着点隐秘的甜。他不知道那个男生叫什么,不知道他是哪个学校的,甚至不确定刚才的惊鸿一瞥是否真的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但这并不妨碍林末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他开始留意所有可能出现的“白衬衫”、“金丝眼镜”、“深灰色眼睛”。他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小兽,在属于他的热闹世界里,悄悄划分出一块专属的、寻找的区域。
直到两个月后,在一个地下赛车场的夜晚。
林末刚结束一场漂移表演,摘下头盔,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上,浅褐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他晃着一瓶能量饮料,跟相熟的车手们勾肩搭背地说笑,身上还带着赛道的硝烟味和年轻人特有的荷尔蒙气息。
“哎,末哥,看见没?那边来了个‘不速之客’。”一个染着绿头发的车手用下巴指了指入口方向。
林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灯光昏暗的入口处,站着一个人。
还是白衬衫,只是外面套了件黑色西装外套,更衬得身形挺拔。金丝眼镜在幽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深灰色的眼睛平静地扫视着这个充斥着引擎轰鸣、烟酒味和荷尔蒙的混乱场所,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像是在观察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标本。
是他!
林末的呼吸一滞,手里的饮料瓶差点没拿稳。
他几乎是立刻就推开身边的人,像一颗被发射的小火箭,径直朝那人走去。周围的喧嚣仿佛都成了背景音,他的眼里只有那个清冷的身影。
“喂!”林末在他面前站定,微微喘着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像盛夏最炙热的阳光,“帅哥,交个朋友?”
陆知珩闻声,缓缓转过头。
深灰色的眼眸落在林末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眼前的少年很高,穿着紧身的赛车服,勾勒出年轻而充满力量的线条,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笑容却张扬得像要灼伤别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浅褐色的,像盛着蜂蜜,此刻正亮晶晶地盯着自己,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直接和……熟悉?
陆知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喜欢这种过于热烈的靠近,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我想我们并不认识。”他的声音和林末记忆中一样,清冷,带着点金属般的质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现在不就认识了吗?”林末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反而往前凑了半步,几乎要闯进他的安全距离,“我叫林末,双木林,末日的末。你呢?”
陆知珩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的光太过耀眼,让他有些不适地移开视线。他闻到少年身上混合着汗水、机油和淡淡洗发水的味道,一种非常……鲜活的味道。
“陆知珩。”他吐出三个字,语气依旧疏离,“没别的事的话,我还有事。”
说完,他便想绕过林末离开。
“等等!”林末伸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西装袖口。
陆知珩的身体瞬间僵了一下,眼神骤然冷了几分,看向林末拽着自己袖口的手,又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警告。
林末却像没看见一样,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陆知珩……名字真好听。你是来看比赛的吗?刚才我跑的那圈帅不帅?”
他指的是自己刚才在赛道上完成的那个高难度漂移动作。
陆知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淡淡地说:“尚可。”
“尚可?”林末挑了挑眉,觉得这个评价简直是对他“小林战神”称号的侮辱,“喂,我跟你说,整个市里,能在那个弯道漂得比我还漂亮的,不超过三个!”
“是吗。”陆知珩的语气听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他轻轻挣了一下,想抽出自己的手。
林末却握得更紧了些,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要不这样,陆知珩,你请我喝瓶水,我就带你去后台看看我的车!我那辆野马,爆改的,引擎盖画着燃烧的音符,超酷!”
他像只摇着尾巴的大型犬,热情地展示着自己最宝贝的东西,渴望得到心上人的关注。
陆知珩看着他过于明亮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眉头蹙得更紧了。他不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更不喜欢自己的行程被一个陌生人打乱。
“抱歉,我没兴趣。”他的语气彻底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放手。”
感受到他语气中的寒意,林末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从小到大,还没几个人能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他,更别说用这种冷冰冰的态度了。
但那点挫败感很快就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覆盖——那是一种遇到了挑战的兴奋感。就像赛道上遇到了强劲的对手,明知危险,却忍不住想踩下油门,冲上去一较高下。
他松开了手,但眼神依旧紧紧锁着陆知珩:“好吧,那下次咯。”
陆知珩没再说话,整理了一下被拽皱的袖口,转身便朝着赛车场的VIP休息区走去,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冷。
林末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的赛车吊坠。
陆知珩……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小学时那惊鸿一瞥的心动,在时隔多年后,终于找到了具体的落点。
而这个落点,是块难啃的冰。
但没关系,他林末是谁?他是把心脏绑在油门上的笨蛋,最不怕的就是挑战。
不就是一块冰吗?他有的是热情,慢慢捂。
他转身,对目瞪口呆的绿毛车手勾了勾手指:“走,喝酒去!庆祝我……”
“庆祝啥?”绿毛好奇地问。
林末仰头灌下剩下的能量饮料,喉结滚动,阳光透过顶棚的缝隙照在他脸上,笑容张扬又带着点狡黠:“庆祝我找到‘不该喜欢’的人了。”
绿毛:“???”
林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走啦,跟你说不清楚!反正,老子看上那块冰山了,迟早把他掰弯!”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所畏惧,在嘈杂的赛车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而此刻,VIP休息区内。
陆知珩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杯未动的矿泉水。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刚才那个少年的脸。
过分明亮的眼睛,张扬的笑容,还有那股子没头没脑的热情……以及,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他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陆知珩想不起来。他见过太多人,形形色色,大多带着目的和算计。像林末那样,眼神干净得近乎纯粹,热情得近乎莽撞的人,很少。
“陆少,”旁边的助理低声开口,“刚才那个少年,是市赛车俱乐部的签约车手林末,很有天赋,也很……张扬。”
陆知珩“嗯”了一声,重新戴上眼镜,眼底的情绪被镜片遮挡,看不出波澜:“查一下他的背景。”
“是。”
助理顿了顿,又道:“陆少,我们这次来,主要是为了……”
“我知道。”陆知珩打断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按计划进行。”
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目光透过玻璃窗,望向赛道上飞驰的赛车,引擎的轰鸣声隐约传来。
只是,不知为何,那个穿着赛车服、笑容耀眼的少年身影,总是若有若无地在他眼前晃悠。
像盛夏里一缕过于灼热的风,毫无预兆地,吹进了他被冰雪覆盖的世界。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缕风,不仅吹了进来,还打算赖着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