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意识像被黑水一寸寸淹没,最后看见的是先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俯身在我耳畔说了句什么。
再睁开眼。
先帝已不知去向,只余下满室的寂静与空落,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动的声音。
眼前是一片绯红,似是置身于无边无际的火海之中,那炽烈的色彩刺得人眼生疼,仿佛有人拿烧红的针尖在视网膜上反复描摹“囍”字。
我感觉头痛如裂,仿若无数根银针在脑中肆意搅动,每一下都带着倒钩,痛得我忍不住蹙紧了眉头,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顺着眉骨滚进眼角,咸涩得像泪。
头顶是轻垂的红绸帷幔。
柔软的绸缎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却带不走这满室的压抑,反而像水母的触手,一下下拂过我发烫的脸,留下冰凉的、近乎怜悯的触感。
身旁摆放着雕花的红木家具,那雕的是并蒂莲与交颈鹤,漆色深得像凝固的血,指尖摸上去,竟能感觉到木纹里渗出的潮气——仿佛这木头正在缓慢地腐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喜庆气息,那是一种混合了龙涎香、腐烂花瓣与新鲜血腥味的气味,像被塞进密封罐里发酵了七日的喜糖,甜得发苦。
我感到窒息,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从旁边的铜镜发现自己的样貌已然变回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黑发黑瞳。
眼角本有颗泪痣,可如今眼尾吊着两抹猩红,像是永远睡不醒的厉鬼。
如今身着一身大红喜服,那衣料虽柔软如云,显然是精心裁制,可内衬的绸缎却像活物般紧贴着皮肤,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细小鳞片似的摩擦。
衣摆上绣着繁复的凤纹,金线在红底上熠熠生辉,却显得格外刺眼,那些凤羽的尖端竟是用真正的孔雀翎粘上去的,随着我的动作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在彼此窃笑。
:“这是哪?”
声音出口时我惊了一下——仿佛有另一个灵魂正贴着我的声带说话。
我心中满是疑惑,试图起身,却觉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
低头看去,喜服下摆不知何时缠上了红线,细如发丝却勒进皮肉,在脚踝处结出小小的同心结,每个结扣都滴着血珠。
环顾四周,这房间布置得极为精致,墙上挂着几幅描金的喜字,笔画间透着喜气洋洋。
可当我凝神细看,那些“囍”字竟全是由密密麻麻的“死”字拼成的,金粉下露出乌黑的墨迹,像结痂的伤疤。
窗棂上贴着红色的剪纸,剪的是“麒麟送子”,可那麒麟的鳞片全是倒生的,每一片都竖着尖锐的角,而所谓“子”竟是个无脸婴儿,脐带还连在麒麟的齿间。
这满室的喜庆却与我毫无关联,让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仿佛我正被某种巨大的、不可名状的东西注视着。
我挣扎着想要离开这房间,却发现门窗都被紧紧地关上了,仿佛被人刻意封锁。
我去拉窗,窗框像是被钉死了一般,任凭我如何用力,也根本无法打开。
指尖触到窗纸时,那纸竟像皮肤般微微凹陷,渗出温热的液体——我缩回手,看见指腹沾着淡粉色的组织液,带着甜腥的腐臭味。
檀木门板上贴着双喜剪纸,红纸下隐隐透出符箓的纹路——不是朱砂,是干透的褐血。
那些符文的走势让我想起被活剥的狐狸皮,空荡的腹腔里塞满写咒的黄表纸。
我发怒握拳狠砸,指关节立刻渗出血丝,血珠顺着“囍”字蜿蜒而下,像给它添了泪痕。
疼痛让我短暂地清醒了一瞬:这血的味道不对,太甜了,像是掺了蜂蜜的鸩酒。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惊疑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指甲刮擦丝绸,又像是牙齿轻叩瓷杯。
我回头看见的是童男童女的纸人——
童男穿宝蓝缎袄,领口却露出稻草扎的颈子,断口处滴着浑浊的尸油;童女着绛红罗裙,裙摆下露出一双真人的小脚,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正无意识地抽搐。
纸糊的腮上点着两团夸张的胭脂,那胭脂竟在慢慢洇开,像新鲜的伤口。
嘴角裂到耳根,红纸剪出的舌头垂下来,一荡一荡,舌尖还粘着片带血的指甲盖。
:“新娘子——”
:“拜堂成亲——”
声音是从他们胸腔里传出来的,却像隔着一层鼓皮,闷而黏。
我分明听见两个童声在笑,可那笑声的尾音突然拔高,变成女人凄厉的尖叫,又戛然而止。
纸手搭上我肩的刹那,我听见自己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
那手没有重量,却像冰做的锁链,一寸寸箍进皮肉。
更可怕的是,我透过半透明的纸手,看见自己肩头的皮肤正在迅速泛青,浮现出细小的尸斑。
我的膝盖被迫弯曲,脚跟离地,整个人被提线似的拽向门外。
喜堂设在正殿,却空无一人。
高堂之位摆着两把太师椅,椅上坐的却是纸人。
我见过太后和先帝他们生前的画像。
左边是“太后”,凤冠上缀的珍珠全是死人的牙齿打磨的,在绿焰映照下泛着青灰的光;右边是“先皇”,龙袍的十二章纹是用不同人的头发绣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有无数细小的黑蛇在衣上游走。
他们的脸用极薄的宣纸糊成,描了黛青眉、朱砂唇,眼眶里却空无一物,黑洞洞的,像两口枯井。
嘴角以红笔勾出上扬的弧度,几乎要裂到鬓边。
供桌上的龙凤烛已燃过半,蜡泪堆成猩红的小山,火苗却蓝得发绿,照得纸人脸色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瘆人的是,烛火里不时爆出细小的火星,每一粒火星落地就变成一只半透明的蜈蚣,飞快地爬进阴影里。
我被按在红毯上。
膝下的锦毯绣满百子图,细看却是百张小鬼的脸,挤眉弄眼。
那些小鬼的瞳孔会随着我的呼吸收缩,当我屏住呼吸时,它们就一齐张嘴,露出细密的尖牙。
红盖头覆下来,世界顿时只剩一片浑浊的暗红,呼吸间全是潮腻的脂粉味,那味道突然变得滚烫,像有人往我鼻腔里灌了融化的铅。
:“一拜天地——”
我的脊椎像被铁钩拽着,狠狠折下去。
额心撞在地砖上,钝痛里溅起细小的金星。
更可怕的是,我听见地砖下传来“咚咚”的回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回应我的叩首。
:“二拜高堂——”
再抬头时,透过盖头缝隙,我看见“先皇”纸人的嘴角又裂开了一些,露出里面竹篾的骨架,像一具被剥了皮的蜈蚣。
那竹篾上缠着一缕缕黑色的头发,发梢还连着带血的头皮。
:“夫妻对拜——”
那声音像锈铁刮过瓷面,拖得极长,尾音像一根细线勒进我的耳膜。
我被迫俯身,额头重重磕在红毯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红盖头滑落半寸,我看见对面伸来一只苍白的手,指尖点在我下颌,像冰做的钩子,轻轻往上一挑。
那手指的骨节分明,却透着死人的青灰,指腹有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
我被迫抬头,红盖头下的缝隙里,先帝的脸一寸寸撞进视线。
他穿着与我同款的喜服,只是颜色更深,像被血浸过又晾干的绸。
阴影落下来,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像两口深井,井底浮着碎冰。
他看着我,嘴角勾着一点笑,很淡,像是被刀尖刻上去的。
:“允儿。”
他叫我,声音低而轻,像风吹过纸门。
:“你来了。”
我想说话,喉咙却像被蜡封住,只能发出一点气音。
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
他的呼吸是冷的,带着腐土和檀香混合的气味,像从棺材里渗出来的。
:“阿无……”
我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声带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味。
他没有回应,只是抬手,指腹擦过我眼尾那抹猩红,动作温柔得近乎残忍。
下一秒,我的手臂自己抬了起来,像被看不见的线牵着,与他十指相扣。
他的掌心冰凉,却在我触到的瞬间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像皮肤下有虫在蠕动。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深的东西。
——像被活埋的人终于听见土落下的声音。
:“拜。”
他声音里带着笑。
我的腰自己弯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次,地砖下的“咚咚”声更清晰了,像是有人在下面用指节回应我。
:“再拜。”
我再次被拉起,身体像被钉在无形的十字架上。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与他在次交握,看着他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像一具尸体。
第三次俯身时,我的嘴唇擦过他的耳垂,听见他用气音说了一句话,轻得像一片雪落在炭火上。
:“别离开我。”
红烛的火苗“啪”地跳了一下,幽蓝转成了暖橘。
我顺着那一声脆响直起身,动作轻得像被风吹起的纸鸢线。
:“……你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怔住——好像方才所有的记忆都蒙着纱,唯独这一句清晰得刺耳。
对面的人微微抬眼,睫毛上晃着一点烛光。
: “宋景回。”
他答得极轻,却像把一盏灯放在我掌心。
:“宋词的宋,景色的景,归来的回。”
我低声跟着念了一遍:“宋景回。”
他忽然笑了,眼尾折出一道浅弧,烛光顺着那弧纹碎成细金。
:“不过,”
他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动尘埃。
:“我很喜欢允儿叫我阿无。”
那两个字从他唇间漏出来,轻得像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