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今拧开锈蚀的水龙头时,扳手打滑蹭破了虎口。血珠渗出来滴在水泥地上,许三多慌忙从工装裤后兜掏创可贴,指尖触到他皮肤的温度时,两人都顿了顿。这是他们退伍后在城南仓库当管理员的第三个月,空气里永远飘着机油和旧纸箱的味道,像把军营的记忆腌在时光里。
“上周盘库发现箱过期午餐肉,”许三多蹲下身替他包扎,盯着他手背上未消的茧子,“我煮了面条,你……”
“晚上有同乡聚会。”史今抽回手,站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总说退伍后关节像进了锈,许三多却记得新兵连时他能背着他在障碍场跑三个来回。仓库顶灯忽明忽暗,照见他工装袖口磨出的毛边,和他当年偷偷缝补过的那身迷彩一样,藏着洗不掉的痕迹。
深夜值班时,许三多总盯着监控屏发呆。十七个画面里,只有三号库的老鼠在啃食纸箱。他摸出手机,屏幕上躺着母亲今早发来的微信:“隔壁王姨介绍的工程师,周末见个面?”他删掉对话框,指尖划过通讯录里“史今”的名字,号码末尾还是部队时的短号。
铁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得他差点摔手机。史今裹着一身寒气进来,手里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下雪了,买了热包子。”他把豆浆递给他时,杯壁的热气模糊了他眼镜片。许三多咬着包子,看他在对面坐下,拿出笔记本记账,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极了当年他在学习室帮她补文化课的夜晚。
“你爸又催婚了?”他忽然问,目光没离开账本。
许三多呛得咳嗽起来,豆浆洒在值班日志上,晕开一小片油渍。“你怎么知道?”
史今放下笔,指节敲了敲他放在桌下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在父亲的对话框界面。窗外雪粒打在铁皮屋顶上,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我妈也给我寄了相亲照片,戴眼镜的老师。”
许三多在史今抽屉里发现体检单时,他正在楼顶修漏水的管道。白细胞数值偏低的那行字刺得他眼疼,旁边散落着几张退伍军人优惠就诊卡,日期停留在三年前。铁盒里除了药,还有枚磨掉漆的三等功奖章,和他新兵连时送他的、用弹壳打磨的钥匙扣。
“你该去复查。”他把单子拍在他面前时,声音在发抖。仓库的窗户漏风,吹得桌上的病历纸哗啦响。
史今放下扳手,指尖沾着黑色的机油。“小毛病,”他想把单子塞回去,却被许三多按住手腕,“别学你,发烧三十八度还瞒着。”他忽然低头笑了,像是想起什么,“那年野外拉练,你把藿香正气水全给我了,自己中暑晕倒……”
许三多猛地抽回手,眼眶却红了。他想起退伍那天在火车站,他明明比她先出站,却在原地等了三个小时,直到他拖着行李箱走出闸机。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肩上像撒了把盐,他忽然很想伸手替他拂掉,却听见他说:“下周末……我陪你去见那个工程师?”
仓库拆迁那天,许三多在旧衣柜里找到一沓信。牛皮纸信封上是史今的笔迹,地址栏写着他退伍后待业时住的出租屋,邮戳停在他入职那天。信里写着仓库的老鼠换了窝,写着他替她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水,写着“路过部队门口,看见新兵拉练,想起你第一次打靶闭眼睛”。
最后一封没贴邮票,折页里夹着张电影票根,日期是他生日那天。史今站在卡车旁喊她:“三多,搭把手!”他穿着搬家公司的蓝色工服,袖口磨得更薄了,露出手腕上他熟悉的疤痕——那是当年帮他拆哑弹时留下的。
卡车驶离城南时,许三多看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仓库,像看着一个被时光尘封的梦。史今握着方向盘,无名指上空空如也,他忽然想起昨晚整理东西时,在他工具箱最底层看见的丝绒盒子,里面躺着枚素圈戒指,内侧刻着极小的“三”字。
“前面有家面馆,”史今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以前总说,退伍后要吃碗加十块钱牛肉的面。”
许三多转头看他,夕阳正落在他侧脸上,把他眼角的细纹照得透亮。他想起新兵连第一次哭鼻子,是他把自己的晚饭馒头分给他;想起器械场的月光里,他替他拂去头发上的草屑;想起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藏在城南仓库的旧时光里,像生锈的铁盒,等着被某双手轻轻打开。
“好啊,”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要加双份牛肉。”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颗温柔的星,照亮了他们即将并肩走过的,烟火人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