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傅恒,是在军营。
他那时刚从京城来,穿着一身崭新的铠甲,站在操练场上,身姿挺拔得像株白杨。士兵们私下里说,这是皇后的弟弟,来军营不过是镀金。可他二话不说,拿起长枪就跟老兵比试,枪法虽生涩,却硬是咬牙撑到最后,手臂被划得鲜血淋漓,也没皱一下眉。
“我叫富察傅恒。”他喘着气,对我伸出手,掌心全是茧子。
“多拉尔·海兰察。”我握住他的手,心里佩服——这小子,倒是条汉子。
我们成了朋友,一起在沙场上拼杀,一起在帐里喝酒,他话少,我话多,倒也相得益彰。他总跟我提起宫里的事,说他姐姐如何温柔,说有个叫晚禾的小丫头如何机灵,眼睛里带着我不懂的柔软。
“那丫头,”他喝了口酒,嘴角带笑,“像株野草,扔在哪儿都能活,还活得旺得很。”
我那时只当是他随口一提,没放在心上。直到第一次随他进宫,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长春宫的廊下,一个小宫女正踮着脚给茉莉浇水,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朵小黄花,动作毛躁得差点把花盆打翻。皇后坐在窗边看着,笑得眉眼弯弯。
“晚禾,仔细些!”傅恒喊了一声。
那小丫头吓得手一抖,转头看到我们,脸“唰”地红了,像熟透的苹果,低着头小声喊“傅恒表哥”“海兰察大人”。
我看着傅恒眼里藏不住的笑意,忽然明白——这小子,动心了。
可动心归动心,傅恒那性子,什么都藏在心里。我劝他:“喜欢就去说啊,藏着掖着,小心被别人抢了去。”
他只是摇头:“我是武将,生死难料,不能耽误她。”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却还是替他着急。这宫里的人,心思比沙场的敌人还难猜,晚禾那丫头看着活泼,实则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对傅恒的心思,瞎子都看得出来。
皇后病重时,傅恒守在宫外,像头困兽。晚禾偷偷跑出来报信,红着眼圈说娘娘总念叨他们,傅恒攥着拳头,指节都白了,却只是低声说“知道了”。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叹气——这俩孩子,明明心里都装着对方,偏要受这宫墙的苦。
皇后走后,皇上把晚禾留在了御前。傅恒去找皇上,回来时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哭:“海兰察,我不能娶她了……我不能……”
我拍着他的背,说不出安慰的话。这皇家的事,从来由不得自己。
后来晚禾成了皇后,傅恒娶了江南女子,日子看似都安稳了。宫宴上见了面,傅恒和晚禾隔着人群点头示意,眼神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藏得再深,也会在不经意间露出来。
傅恒出征前,把一枚玉坠交给我,那是晚禾小时候给他的,上面刻着个“恒”字。“若是我回不来,”他看着我,眼神郑重,“把这个还给她,告诉她……忘了我。”
我骂他:“呸!胡说什么!你必须活着回来!”
他却只是笑了笑,转身踏上征途。
晚禾听说傅恒被困雪山,急得在御花园哭。皇上站在她身后,脸色阴沉,却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就传旨,让我率精兵驰援。
“务必把傅恒带回来。”皇上对我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我知道,皇上是懂的。懂傅恒对晚禾的重要,也懂晚禾心里的煎熬。这宫里的人,谁不是揣着一肚子的苦,硬撑着往前走?
从雪山把傅恒救回来那天,他昏迷着,手里还攥着那个刻着“禾”字的玉佩。晚禾在宫门口等消息,听到傅恒平安的消息,腿一软,差点摔倒,皇上眼疾手快扶住她,眼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
我忽然觉得,皇上或许是对的。傅恒给不了晚禾的安稳,这宫里的风雨,只有他能替她挡。
傅恒康复后,辞了不少差事,守着江南来的夫人,日子过得平淡。晚禾成了皇后,把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偶尔还会跟皇上一起,听我讲边关的趣事。
有次我进宫,看到傅恒在御花园给晚禾行礼,晚禾笑着说:“表哥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
傅恒抬起头,眼里有释然的笑意。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皇上走过来,很自然地揽住晚禾的肩,对傅恒说:“傅恒来了?正好,晚禾刚做了点心,一起尝尝。”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幅暖融融的画。
我忽然明白,这世间的感情,从来不止一种模样。有的是并肩看风景,有的是远远守护,有的是把对方藏在心底,化作前行的力量。
就像傅恒藏在玉佩里的牵挂,晚禾留在玉簪里的惦念,皇上放在龙椅旁的温柔,还有我……记在心里的,这一整个紫禁城的悲欢。
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