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春末,东京慈惠医学校的樱花已零落成泥
中国留学生宿舍内,苏小年伏案的身影被昏黄灯光拉长,笔尖在ICS动物实验报告上沙沙作响,字迹严谨如刻。桌角,一个不起眼的玻璃瓶折射着微光,里面是她心血的结晶。
苏小年的名字,即将以五年直博的壮举刻入慈惠史册,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女性
敲门声急促而沉重
门外是宋葆泉在东京的联络人李德全,他面色灰败,手中紧攥的信封明黄绫底,暗绣盘龙,殷红的火漆印如同凝固的血
“苏小姐……上海……吴天白私印假钞,市面大乱!乱局中……醇亲王载沣殿下……遇刺!重伤昏迷,命悬一线!”
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劫难的余悸
苏小年心头一凛
吴天白?上海金融风暴?载沣遇刺?历史的轨迹骤然偏离
她接过那冰凉的密函,展开
工整肃穆的馆阁体,鲜红的军机处印信,落款处,一枚熟悉的双龙纹私印——醇亲王载沣的印记
“诏曰:咨尔慈惠医学校学生苏小年,精研岐黄,名动东瀛。醇亲王载沣,国之柱石,不幸遇刺,沉疴难起。着尔星夜兼程,归国效力,务求起死回生,延亲王之寿于天年。钦此。”
冰冷的字句,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沉沉压下
苏小年指尖微凉
醇亲王载沣……那个眼神幽深、心思难测的年轻亲王。未曾想,重逢竟在他生死边缘。她这个他眼中的“棋子”,竟成了他唯一的生机?
命运之笔,何其难测
北京城笼罩在压抑的惶惶中
醇亲王遇刺,如同巨石投入将沸的油锅。紫禁城储秀宫东暖阁,沉水香浓郁得化不开。三尺高的紫檀宝座上,慈禧太后端坐如石。
石青缂丝凤袍下,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袅袅青烟,钉在下首那素净的身影上——月白旗袍,深青坎肩,发髻仅簪素银
苏小年躬身行礼,仪态端方
引路太监尖声唱喏
“跪——”
殿内宫人如风吹麦浪般矮身匍匐,唯她,脊背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平视前方
空气骤然凝滞
沉水香的烟雾仿佛也停滞了流动。老太监们冷汗涔涔,偷觑宝座。
慈禧眼中寒光骤聚,金石般的声音敲打着死寂
“你,便是那苏小年?”
无形的威压如潮水涌来
“见了哀家,为何不跪?”
苏小年抬首,目光清澈坦荡,迎上那能洞穿人心的审视,声音平稳如泉
"医者苏小年,见过太后。因职业需要,恕我不能行跪拜之礼。"
"哦?"
珠帘后传来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女声
"为何?"
"医者眼中只有病人,没有尊卑。"
苏小年直视前方,声音清晰而坚定
"若我今日向权力屈膝,明日就可能向疾病低头。醇亲王的性命,恐怕承受不起这样的妥协。"
她的回答,没有惶恐,只有医者的冷静与对生命的绝对尊重,如一泓清泉注入这浑浊的权欲泥潭
习惯了匍匐的慈禧,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异色。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第一次真正映入了这个女子——非是工具,而是一个难以归类的存在
一阵死寂
突然,珠帘后爆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难怪载沣当年从柏林回来,总提起上海一个不肯向他行礼的女翻译。"
苏小年一怔,未曾想到马场一别还有如此后续
慈禧唇角牵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载沣的命,哀家托付于你。救活了,哀家不吝厚赏。若救不活……”
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冰刃
“你,举荐你的宋葆荃,你在东洋的亲友前程,皆与载沣同休!”
“苏小年,必竭尽所能。然医者非神,生死有命,唯尽人事,听天命。”
苏小年声音依旧无波
“至于赏罚,民女行医,为救人,非为赏,亦不畏罚。”
“尽人事,听天命……”
慈禧重复着,眼中的冰寒未融,审视却更深
“去吧。哀家要见载沣醒转。记住你的话。”
醇亲王府
载沣感到自己被裹挟进浓稠的黑暗,带着伤口腐败的甜腥和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粘稠的墨汁,包裹着载沣
他感觉自己正不断下坠,坠向无底的深渊。刺骨的寒冷和撕裂般的剧痛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意识在混沌与破碎的噩梦中沉浮。
刺鼻的中药气味,诡异地与记忆深处凛冽的寒梅气息交织。眼前不再是涵虚精舍的雕梁画栋,而是醇亲王府北府那株虬劲的老梅。
大雪纷飞,梅枝上却绽开点点殷红——那不是梅花,是母亲叶赫那拉·婉贞手指被断枝刺破滴落的血!她死死攥着断裂的梅枝,指甲深陷木纹,如同嵌入自己的骨肉。凄厉的恸哭划破死寂的雪夜,惊飞枯树上的寒鸦
“湉儿……我的湉儿!”
母亲的哭喊撕心裂肺。
视线模糊转动,他“看见”父亲醇亲王奕譞瘫坐在冰冷的廊下,官帽歪斜,平日里威严的面孔只剩下空洞的绝望
父亲反复呢喃着,声音破碎得像风中残烛
“……阿玛给不了你水流平静的人生了……湉……”
载湉的乳名湉,原是取《玉篇》“湉湉,水流平缓”之意
太监用明黄的貂裘裹走了熟睡的兄长,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幕中,只留下母亲指间滴落的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刺目的红梅
次日父亲上朝归来的画面突兀插入:他官帽上那颗象征亲王尊荣的硕大东珠不见了!
后来才知,是他在叩谢太后“恩典”时,因叩头太猛,生生将珠子磕落在地
太后“赏”的新珠更大更亮,镶嵌在帽上,却像一颗淬了毒的鸽子蛋,沉甸甸地压弯了父亲本就因恐惧而低垂的脖颈
那新珠冰冷的光泽,刺痛了年幼载沣的眼,也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皇权的恩赏,是裹着蜜糖的砒霜,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脊梁。
黑暗的场景骤然切换
浓重的墨汁味取代了血腥
他站在毓庆宫的书案旁,看着十五岁的皇帝兄长载湉。兄长的手腕瘦得惊人,几乎撑不起那象征九五之尊的龙纹袖口
他正临摹《帝鉴图说》,翁同龢先生捋须夸赞“皇上笔力遒劲”。
突然,兄长猛地挥手打翻了砚台!
漆黑的墨汁泼溅而出,瞬间污浊了刚刚画好的、描绘尧舜禅让盛世的图卷!
散学后,兄长拉着他飞奔至瀛台荒芜的水榭。寒风掠过结冰的湖面,兄长的眼底燃着幽暗的火光,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老五可知尧帝为何禅位?”
不等他回答,兄长便切齿道:“因他儿子丹朱不肖!可朕……朕连做个‘不肖’之子的机会都没有啊!”
那声音里充满了被囚禁的龙不甘的悲鸣与绝望。
话音未落,李莲英那阴魂不散的灯笼光,如同鬼火般从琼华岛的方向幽幽飘来。
兄弟俩如同受惊的麻雀,瞬间四散飞逃
兄长仓皇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养心殿那重重宫阙的阴影里,那是他华丽而冰冷的囚笼。
而载沣自己,则拼命逃回什刹海边那座同样被巨大阴影笼罩的醇亲王府
宫墙内外,皆是牢笼
场景再次扭曲、破碎
震耳欲聋的蝉鸣撕扯着神经,那是戊戌年(1898年)令人窒息的酷暑
他站在神机营的校场上,奉命巡查
手中新式步枪的烤蓝在如血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却丝毫照不亮京畿上空沉沉的暮色
袁世凯那张圆滑的脸凑近,在天津小站练兵场上,他拍着自己的肩膀,声音带着蛊惑
“王爷放心!皇上若需勤王之师,我袁项城……”
话音未落,一道惨白的惊雷撕裂苍穹,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将袁世凯的后半句话生生劈断!
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无情地冲刷着营房外墙上那些墨迹未干的“保国”、“维新”字样的揭帖,墨汁混着雨水流淌,如同淋漓的鲜血
政变后的寒冬,他裹着厚重的皮裘,怀中抱着为兄长准备的灰鼠皮袄,踏着积雪走向囚禁兄长的瀛台
西暖阁里,寒气刺骨,窗棂结满了厚厚的冰花。
兄长载湉蜷缩在冰冷的炕上,形容枯槁,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手指无意识地数着漏风的瓦片。
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盖子打开着,里面是珍妃偷偷捎来的豌豆黄,早已长满了青绿色的霉斑,散发出酸腐的气息
“告诉她……别再冒险了……”
兄长裹紧他带来的灰鼠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抬起眼,看着载沣,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那笑容里浸透了无边的绝望
“朕……连只蚂蚁都护不住……遑论江山?遑论……她?”
那“她”字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砸在载沣心头
最深的恐惧与痛苦如潮水般涌来,将载沣彻底淹没
场景定格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七月二十日,阴森森的神武门内。
不再是旁观者的视角,他仿佛正亲身经历!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辘轳转动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伴随着一声短促凄厉到极致的女子惊呼,然后是重物落水的沉闷巨响——噗通!
“不——!”
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扑向那口吞噬了珍妃的深井!冰冷的青石井沿硌着他的胸口,他十指如钩,疯狂地扒着井沿,指甲在坚硬粗糙的石头上刮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嚓嚓”声,留下十道刺目的、蜿蜒的血痕!鲜红的血珠沁入青石的纹理。
崔玉贵那张冷酷的脸出现在眼前,带着几个粗壮的太监,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井边架开。他的双脚徒劳地蹬踹,喉咙里发出幼兽濒死般的、绝望的呜咽“呜…呜……”
那哭声,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迷雾,竟与当年醇亲王府北府雪夜中,被貂裘裹走的婴儿载湉的哭声,诡异地重合在一起!这重叠的哭声,成了他灵魂深处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是皇权阴影下所有美好与生命被无情碾碎的哀鸣。
庚子回銮后,兄长的躯壳坐在养心殿的宝座上,灵魂却已死去
他呈递海军重建的奏折,兄长竟木然地拿起朱笔,在“定远舰”三个雄浑的大字旁,批下了一行荒诞到令人心碎的字迹
“此船……可载几人游湖?”
慈禧在珠帘后抚掌大笑,夸赞“皇帝痴病渐愈”。
只有跪在下方的载沣,看见了兄长龙袍宽大袖口中,那只紧握成拳的手,以及从指缝中露出的、被揉成一团的《海国图志》残页——那是翁师傅当年,夹在《论语》里偷偷带给少年天子的、关于外面世界的微光
深渊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