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东暖阁,宫宴丝竹隐约
慈禧高坐,光绪帝如提线木偶般僵坐其下,面色灰败,手指神经质地捻着明黄袍角,指节泛白
苏小年侍立一旁,姿态沉静,刚清晰禀报完载沣病情进展及用药要点
慈禧目光掠过苏小年挺直的脊背,语气平淡
“载沣这条命,你抢得及时。苏小年,差事办得不错。”
掌控之意隐于赞语之下
苏小年不卑不亢
“太后洪福,王爷底子尚存,民女恪守本分。”
慈禧目光如冷针般刺向光绪
“皇帝,你也听听。亲弟弟转危为安,你也该宽心些,打起精神来。”
话语是提醒,更是无形的枷锁,强调着他的病弱与无能
光绪帝身体猛地一哆嗦!
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头颅瞬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前襟,喉结剧烈滚动,嘴唇无声嗫嚅,面对慈禧时的极端怯懦暴露无遗,最终只挤出细弱蚊蝇的回应
“…嗻…儿臣…知道了…”
慈禧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未再言语
暖阁内压抑得令人窒息,只有光绪帝细微的、控制不住的抽气声
恰在此时,李莲英匆匆近前,声音压得极低
慈禧眉头一蹙,不耐之色顿显
“聒噪!没见扰了圣驾清静?李莲英,速带人处置妥当,不得再有差池!”
她起身,目光扫过光绪与苏小年,带着一种处理琐务的漠然
“皇帝且安坐。苏小年,你通晓医理,在此候着,若皇帝有丝毫不适,即刻处置回禀。”
留下两人,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件易碎的摆设和一件趁手的工具
暖阁内死寂更甚
慈禧的威压随脚步声远去,光绪帝紧绷的身体却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剧烈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头,不再是空洞麻木,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狂躁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苏小年那双未曾弯曲的膝盖上!
这“站立”的姿态,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被屈辱和无力反复蹂躏的心脏!
光绪帝呼吸陡然粗重,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压抑到极致的暴怒而扭曲撕裂,指着苏小年,指尖颤抖
“你!你竟敢…站着?!”
这已非疑问,而是积压多年、对自身无法“站立”的怨毒总爆发!
“在朕面前!在皇爸爸面前!你…你凭什么?!朕是天子!朕…朕却…”
狂怒吞噬理智,他猛地扬手,狠狠砸向身旁紫檀小几!
“哐当——!” 一声刺耳巨响!
名贵的珐琅彩茶盏应声飞起,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泼溅开来,大半浇在他自己手背上!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自残的暴怒,正是他高压下情绪彻底失控的癫狂表现!
滚烫的剧痛和碎裂声让角落两个垂手的小太监惊得魂飞魄散,身体一抖,下意识就想上前,却又被帝王的狂态慑住,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光绪帝看着自己瞬间红肿起泡的手背,又看看满地狼藉,那狂怒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瞬间泄尽,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孩童般的绝望和无助
他捂住剧痛的手,身体蜷缩进宽大的御座,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幼兽般断断续续的呜咽
“朕…朕连个杯子都拿不住…算什么真龙…这江山…烂透了…朕…也要死了…都完了…全完了啊…”
涕泪横流,语无伦次,从暴戾癫狂到彻底崩溃的转变快得令人心惊
苏小年眼神一凛!光绪帝的崩溃在预料之中,但这自伤必须立刻处理,否则后患无穷。
更重要的是,角落那两个惊惶的太监是最大的隐患!她必须掌控局面!
苏小年没有丝毫犹豫,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过光绪的呜咽,直指角落的太监
“你!速去太医院,取烫伤药膏、洁净纱布、镊子、烈酒!要快!”
她精准地报出所需物品,目光如电锁定其中一人,完全无视了“僭越”二字
被点名的太监被她突如其来的命令和强大的气场慑住,下意识看向另一个同伴寻求指示,又瞥向呜咽的光绪帝,满脸惶恐犹豫
苏小年上前一步,逼近那太监,声音更冷更厉,带着医者对生命负责的绝对强势
“愣着做什么?!陛下龙体烫伤,若起燎泡感染,延误处置,你有几个脑袋担待?!速去!耽误一刻,唯你是问!”
她将“陛下龙体”和“延误处置”的严重后果砸出来,语气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刀
这气势磅礴的呵斥和“掉脑袋”的威慑,彻底击垮了小太监的犹豫。他吓得一哆嗦,再不敢看同伴,连滚爬爬地应了声“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了暖阁
对剩下那个噤若寒蝉的太监道
“你去拿金疮药”
她迅速转身,从随身携带的精巧药箱中(常备以应对载沣的突发状况)取出一个瓷瓶和一小块备用棉布
她动作沉稳迅捷,径直走到光绪帝面前,无视他满脸的泪痕和惊惶,半跪下来,以医者不容抗拒的姿态,轻轻却坚定地将他烫伤的手从袍袖下拉出
苏小年一边用棉布小心吸去他手背上的水渍,一边将瓷瓶中的清凉药油均匀涂抹在红肿处。
她的动作精准而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声音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蕴含着一种洞察世事的穿透力
“陛下,烫伤灼痛,但药已敷上,痛楚会缓。疮毒入骨,看着凶险,也未必…就是绝路。”
她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病理现象
药油的清凉感和她稳定专业的动作,像一股微弱的镇定剂,奇异地让光绪帝剧烈的颤抖和呜咽渐渐平息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茫然又带着一丝被“疮毒”二字触动的本能关注,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专注处理他伤处的女子
苏小年处理好初步降温,暂时没有纱布包扎,便用干净棉布虚虚覆住伤处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视他惊魂未定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力量
“陛下可知,民女在东京研习时,曾见一奇书,名唤《海国图志》?”
光绪帝眼神微动,这个名字唤起尘封的、带着苦涩的记忆,声音嘶哑含混
“…魏源…的书?朕…年少时…曾偷偷翻过…后来…被收走了…说是…惑乱人心…”
苏小年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确信
“正是此书。它在彼邦,被奉若圭臬!幕府将军案头必备,维新志士人手一卷!他们视其为洞悉西洋、革新图强的良药!此书滋养了明治维新的土壤,助其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她话锋一转,带着深深的惋惜,却非指责,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然此书生于华夏,长于华夏,在它的故土,却被束之高阁,尘封蒙垢,竟被视同疮毒!良药蒙尘,非药之过,实乃…明珠暗投,时机未至。”
苏小年巧妙地将责任归于“蒙尘”与“时机”,而非直接刺激光绪帝的防御机制
她描绘的“良药”在东洋发挥奇效的景象,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他绝望的浓雾
光绪帝眼中的狂乱和绝望被一丝难以置信和迟来的巨大悲凉取代,喃喃重复,如同梦呓
“良药…变疮毒…明珠…暗投…?”
这认知带来的荒谬感和锥心之痛,几乎让他再次崩溃
苏小年看着他被巨大悲哀攫住的脸,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抚慰人心的力量,如同医者安抚惊悸的病患
“陛下,天道循环,盛衰有时。沉疴积弊,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之过。然民女行医济世,深谙一理: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今日之疮毒,或为他日涅槃重生之引;今日之沉疴,亦可能蕴藏刮骨疗毒之勇。”
她的话语充满了辩证的哲思和医者的智慧
“陛下心忧社稷,痛感沉疴,此心此念,天地可鉴。但请陛下…暂息雷霆,珍重御体。黑夜再长,终有星火可觅;寒冬再酷,亦藏春信于微。”
光绪帝紧握着被棉布虚覆的手,那剧烈的情绪风暴在苏小年沉稳的叙述、专业的处置和带有玄理意味的抚慰中,终于渐渐平息。
大颗的泪珠依旧无声滚落,但不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到极致的哀伤。他望着虚空,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
“星火…春信…物极…必反…”
良久,他长长地、极其沉重地吁出一口气,身体彻底软瘫在御座深处,像被抽干了所有筋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倦怠和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罢了…罢了…”
声音轻若叹息,却比之前的嘶吼更显绝望的深度。
"腐肉不割,新肌难生"
光绪露出古怪的微笑
"朕...就是那块腐肉"
那眼中骇人的狂躁已然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悲哀和一丝听天由命的麻木
苏小年关于“疮毒”与“良药”的隐喻,以及“天道循环”的抚慰,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暂时压制了他爆裂的情绪,将他从崩溃边缘拉回,却未能驱散他心中对未来的彻底绝望,只是让他回归到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哀恸中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脚步声与通报:“老佛爷驾到——”
被支走的太监也恰好气喘吁吁地捧着药膏纱布跑回来
苏小年迅速起身,接过东西,动作利落地为光绪帝的手背进行正式包扎,全程沉静专注,仿佛方才一切惊心动魄从未发生
包扎完毕,她退至原位
光绪帝依旧瘫坐在御座中,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脸上泪痕交错,那只被洁白的纱布精心包扎好的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像一个刚刚经历惨烈手术、尚在麻醉中的病人
暖阁内,只剩下未清理的碎瓷、泼洒的水渍,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哀与绝望
这场由暴怒到崩溃再到被强行安抚的短暂风暴,只在他身上留下了更深的疲惫、绝望的印记,以及手背上那方小小的、象征着医者短暂庇护的洁白
宴席散后
夜晚
光绪帝的失控场面始终萦绕在她脑海,久久不能入眠
苏小年回想在现代她也曾翻阅过相关史料,这位君主的悲剧人生始于四岁被强行抱入紫禁城的那一刻——御膳房长期供给的腐败食物让他营养不良,亲情缺失更铸就了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
慈禧太后的"教育"犹如一场精神凌迟
史载太后动辄疾言厉色,戒尺与鞭笞成了日常功课
这种虐待导致光绪出现典型的创伤反应:听见锣鼓声就浑身战栗,面见慈禧时紧张到口齿不清。
翁同龢在日记中记载,十二岁的皇帝曾在半年内六次情绪崩溃,有次竟拍碎玻璃自残,鲜血淋漓的手掌吓得宫人魂飞魄散。
亲政后的光绪呈现出令人心惊的矛盾性
在权力关系上,他既像提线木偶般顺从慈禧,又对守旧官员滥用酷刑;
政治决策时,他一面狂热赞同康有为的激进改革,一面在关键时刻优柔寡断;
日常行为中,宫女回忆他常深夜突然拍案怒骂,太监们战战兢兢形容其"似温驯羔羊,如暴虐虎狼"。
这种分裂源自深层的心理机制在甲午战争期间,他固执拒绝李鸿章持久战建议的偏执,暴露出长期压抑产生的认知扭曲;
戊戌变法时既想效仿明治维新,又不敢与旧势力彻底决裂的摇摆,折射出创伤性依赖的心理特征。
最残酷的莫过于,这位渴望通过变法重振帝国的君主,最终发现自己不过是"比汉献帝更不如"的傀儡
当他颤抖着在瀛台写下"欲飞无羽翼"的诗句时,清宫的权力绞肉机早已将那个四岁孩童的灵魂,碾碎成历史书页间一滩刺目的血迹
紫禁城的城墙太高了,无论是谁住在那里都看不到未来
权利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无疑是一只畸形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