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苏小年推开窗棂,市井的喧嚣与清晨的微凉一同涌入
然而,她的心绪却无法如这晨光般清朗
梦中那场惊心动魄的白色战役,林教授牺牲时无言的嘱托,以及《大医精诚》的庄严誓愿,如同沉重的磐石压在她的心头
时间!
一个无比清晰而紧迫的认知在她脑中炸响
她来自未来,深知这片古老的土地即将面临怎样的危机,不仅仅是外敌环伺,更有内部积弊如山,以及…那些随时可能爆发的足以吞噬千万生命的疫难
以当下清廷医疗体系的孱弱,民智的蒙昧,公共卫生意识的几近于无,一旦灾难降临,后果不堪设想
那将是一场比梦中更加惨烈、波及更广的人间炼狱
“精研医术,诚守仁心…普救含灵之苦…”
她低声复诵着誓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
个人的力量再强,医术再精,面对铺天盖地的疫病洪流,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她需要体系,需要人才,需要将大医精诚的火种播撒出去,点燃燎原之势
然而,环顾四周,陆军贵胄学堂的纨绔子弟虽被一时震动,根基尚浅;民间医者多囿于门户之见或生计奔波;朝廷的目光还停留在枪炮舰船上…
单凭她一己之力,在这死水般的局面中,想要建立起足以应对未来危机的公共卫生网络和医疗人才储备,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个身影,骤然浮现在她焦灼的思绪中——载沣。
醇亲王,军机大臣,慈禧太后信任的宗室重臣
更重要的是,他…对她有超乎寻常的关注,甚至,那份被极力压抑却依旧能被她感知的深沉而复杂的情感
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一个能将她的理念递至权力中枢的契机?
苏小年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坚定
她不再犹豫,转身走向书案
铺开素笺,研墨润笔。她的笔尖饱蘸着对未来的忧虑,挥毫泼墨,字字如刀
《敬陈广设医学以固国本疏》
臣苏小年谨奏:
窃闻治国之道,首重民生;安民之要,莫先于医。今泰西诸国,莫不以公共卫生为强国之基,广设医校,培育专才,遍立诊局,惠及黎庶。反观我朝,虽有太医院供奉宫闱,然民间疾苦,缺医少药者比比皆是,一旦时疫流行,往往束手待毙,生灵涂炭!此非仅黎民之痛,实乃国本之危!
《大医精诚》有云:普救含灵之苦。医者,非独疗一人之疾,更当防患于未然,守护一方之安!臣斗胆泣血以陈:
一曰:广设基础医所。于州县乃至乡镇,遴选通晓医理者,设固定之所,备常用之药,行防疫之宣教,解百姓之近忧。此乃隔绝疫源、安抚民心之第一道屏障!
二曰:兴办现代医学堂。仿泰西成例,于京师首设,渐推及各省府。教授解剖、生理、病理、药理、防疫等科,摒弃门户之见,融汇中西之长,以‘精’求术,以‘诚’立心,培育深谙‘大医精诚’之新式医者!
三曰:组建常备医疗赈济队。遴选精干医者并辅以壮丁,施以严格之救护、防疫训练。遇灾荒时疫,可迅速开赴,隔离救治,控制蔓延,此乃保境安民之活水源头!
此举耗资虽巨,然较之国难当头、生灵涂炭之损失,实乃九牛一毛!且培育人才,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伏望太后、皇上深虑民生疾苦,社稷安危,俯准所请!则天下苍生幸甚!国家幸甚!
臣苏小年顿首再拜
奏疏写罢,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字里行间,是她对未来的深沉忧惧,更是她作为穿越者先知先觉的责任担当
她将这份承载着千钧之重的奏疏仔细封好,心中已有了决断。
醇亲王府·涵虚精舍
载沣接过苏小年递来的奏疏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指。
那微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悸
他强作镇定,展开奏疏细读。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寻常的建言。
然而,随着目光下移,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呼吸也不自觉地屏住。
奏疏中描绘的未来疫情惨状,在他脑海中炸响
尤其是读到“一旦时疫流行,束手待毙,生灵涂炭”时,他仿佛看到了尸横遍野、十室九空的末日景象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但更让他震撼的,是苏小年提出的解决方案,那将医疗宏观的理念融入国家层面的远见卓识
广设医所、兴办学堂、组建赈济队…这不仅仅是为了治病救人,更是为了固国本,安民心
这份格局,这份深谋远虑,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医者,甚至超出了一般朝臣的视野
载沣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眼前沉静的女子
朝廷守旧势力的攻讦,慈禧太后的猜忌…一想到她可能因此陷入险境,载沣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闷又疼
他必须帮她!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
不仅仅是因为他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情愫,更因为这份奏疏本身的价值
它关乎国运,关乎亿万黎民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全力促成!
“苏博士…此疏,字字珠玑,切中时弊,关乎国本!”
载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震撼,也是担忧
“我…定当竭尽全力,将此疏之意,上达天听!”
苏小年看着载沣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微微颔首
“有劳王爷。”
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
檀香袅袅,气氛肃穆。
慈禧太后半倚在软榻上,听着载沣条理清晰地陈述苏小年的奏疏内容。
“广设医所?遍办学堂?还要常备什么…医疗队?”
慈禧的眉头越皱越紧,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
“小五啊,如今朝廷处处要用银子,北洋要添舰,禁卫军要换装,园子的工程也还没完……哪有余钱去弄这些个花里胡哨的卫生?”
“黎民百姓头疼脑热,自有郎中草药,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她挥了挥手,像是要拂去眼前的烦扰。
“再者,那苏小年,一个女子,想法未免太过激进!这奏疏里说的“时疫’‘生灵涂炭’危言耸听,徒乱人心”
载沣的心沉了下去,但他早有准备。
他知道太后最在意的是什么。
“太后圣明。”
载沣躬身,声音沉稳,巧妙地转换了重点
“苏博士所虑,虽或有夸大之处,然其拳拳为国为民之心,可见一斑。其所陈培育人才一节,臣以为,实乃长远之计,亦不费巨资”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慈禧,语气更加恳切
“太后试想,如今西学东渐,泰西医道确有独到之处。若能于京师大学堂内,增设一医学专科,聘请苏博士这般通晓中西、医术精湛者为教授,一来可彰显朝廷求贤若渴、锐意革新之气象,堵住洋人之口;二来,亦可为我大清培育些许通晓新式医理之人才,日后或可效力于太医院,或可为军中效力,于国于军,皆有益处。此乃惠而不费之举。”
载沣精准地抓住了慈禧的心理
面子、实用、省钱
他绝口不提耗资巨大的基础医疗网络和赈济队,只聚焦于风险最小,也最易被接受的人才培养
慈禧浑浊的眼珠转动了几下,显然在权衡
载沣是她信任的侄子,所言不无道理。
增设一个学科,花不了太多银子,还能博个开明的好名声,更关键的是,能把那个颇有影响力却也显得不安分的苏小年,放在一个相对可控的位置上。
“嗯……”
慈禧拖长了调子,终于缓缓开口
“你这话,倒也在理。女子抛头露面,本非祖制,然苏小年……确也算是个异类。罢了,念在其于洋人处有些虚名,又确有些本事,这培养人才之事,哀家准了。”
她抬了抬眼皮,下了懿旨
“着即于京师大学堂增设医学专科,授苏小年为该科总教习,兼领陆军贵胄学堂军医总教习衔。专司教授医学,培育人才。至于那广设医所、组建赈济队等事…容后再议!”
消息传到苏小年耳中时,她正在整理教案
初闻之下,一丝明亮的喜色在她沉静的眼底漾开,如同冰湖投入石子,泛起涟漪。
成了!
虽然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最核心的基层公共卫生体系被搁置,但京师大学堂医学专科总教习兼军医总教习
这个名分,这块阵地,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这意味着她终于有了一个官方认可的,可以系统性地传播现代医学知识,培养医学理念继承人的平台
她知道,这背后必然有载沣的斡旋与努力
喜悦很快被更深的使命感取代。
她铺开洁白的宣纸,开始书写医学专科的第一份教学大纲。
她的神情专注而肃穆,笔尖流淌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信念的火种
窗外阳光正好,照亮了她沉静的侧脸,也照亮了案头那份承载着未来希望的奏疏副本。
与此同时,醇亲王府内,载沣也收到了宫里的正式谕旨。
他摩挲着冰冷的谕旨卷轴,心中五味杂陈
喜的是,他成功地为她争取到了施展抱负的空间,保护了她暂时免受更激烈的攻讦。
忧的是,她离那个危险的漩涡又近了一步,而京师大学堂也绝非净土,各方势力交织
酸的是,想到她即将在学堂里面对更多如载搏般的目光,他的心就像被泡在醋坛子里。
更深的是那份无力的是他无法给她最想要的,只能在这有限的框架内默默守护。
他走到窗边,望向京师大学堂的方向,目光深沉而复杂。
那里面,有担忧,有守护,更有无法言说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