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的不错，”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如今整个后宫，华贵妃一人独大，皇上又接连丧子。本宫想着，当年若不是你执意不肯低头，皇上也不忍心对你至此。”
刘贵人始终垂着眼，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她身上穿的是件月白色素绸夹袄，连襟边都没绣什么花纹，衬得整个人愈发素净，却也愈发显得疏离。
听了皇后的话，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那笑意里藏着的讽刺像淬了冰，却又被她极好地掩在平静的语调里：
“娘娘您太抬举我了。皇上对嫔妾，不过是对待普通嫔妃的正常宠爱罢了。皇上对您和华贵妃娘娘才是真正的真情，嫔妾不敢奢望与您和华贵妃娘娘相提并论。”
她太知道皇后的性子了。
既想借她的手制衡华贵妃，又容不得旁人在皇上面前分走半分恩宠。
这番话听着是自谦，实则句句都捧了皇后，偏又挑不出半分谄媚的痕迹。
皇后指尖捻着串东珠手串，珠子相撞发出细碎的轻响，心里纵有几分不自在，面上却依旧维持着端庄：“你心里明白就好。”
稍顿，皇后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
“如今后宫除了华贵妃，就属菀嫔风头正盛，偏又失了龙胎，致使皇上和太后郁郁寡欢。本宫就想着，你一向是最贴心的，而且前两日，本宫也同皇上提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刘贵人身上。
那目光像带着钩子，想从她脸上钩出些波澜来。
可刘贵人依旧低着头，背脊挺得笔直，从发顶到裙摆，连一丝晃动都没有，谁也看不出她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皇上不同意选秀，”皇后继续道，声音里多了些笃定，“只说想找个贴心懂事的在身边侍奉即可。本宫觉得，你是最佳人选。”
刘贵人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屈膝，裙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而后稳稳跪下，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凉的金砖地面：“嫔妾但凭皇后娘娘安排。”
她心里清楚，从踏入长春宫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推脱的余地。
这些年在冷宫边缘磋磨，她早就学会了不争辩、不抗拒，只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皇后见她如此识趣，脸上终于露出真切的笑意，抬手示意她起身：“起来吧。这些年，本宫知道你受了委屈，往后……总会好的。”
几日后，皇后依言在御花园的牡丹亭设宴。
正是暮春时节，亭外的姚黄魏紫开得泼天富贵，花瓣上还沾着晨露，被日头照得像缀了层碎金。
亭内早已摆开了长案，青玉碗、白玉盏、琥珀杯一溜儿排开，官窑烧制的粉彩碟子里盛着蜜饯、干果，氤氲的茶香混着花香，漫得满亭都是。
各宫嫔妃来得极齐整。
端妃穿着件藕荷色绣折枝玉兰花的褙子，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捧着盏热茶，目光落在亭外的湖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甄嬛坐在她身侧，一身素白杭绸衣裙，连钗环都选了最素净的珍珠款，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抬手抿茶，指尖都透着股淡淡的凉意。
自失了孩子后，她便总这副模样，像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富察贵人穿着石榴红的锦裙，正和身边的祺贵人低声说笑，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祺贵人的旗头梳得高高的，插着支赤金凤凰展翅步摇，说话时步摇上的流苏晃来晃去，衬得她愈发张扬。
唯有年世兰，一身石青色绣金线牡丹的宫装，斜倚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枚玉扳指，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看似慵懒，眼底却藏着几分锐利。
皇上坐在主位上，面前的白玉盏里沏着雨前龙井，茶汤碧绿清澈，可他只是偶尔端起来抿一口，目光落在亭中央的歌舞上，却明显有些涣散。
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不自在。
对着甄嬛那张毫无笑意的脸，想责怪，终究是舍不得，想安慰，偏又拉不下脸，只能这般沉默着。
皇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得意。
她巴不得皇上和甄嬛一直这么僵着，甄嬛性子傲，定然不肯先低头，最好就像当年的刘贵人，慢慢被皇上遗忘才好。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温婉的笑，转向皇上：“皇上，众位妹妹今日也都备了各自擅长的乐器，难得咱们今日人这么全，不如就让她们也露一手，怎么样？”
皇上没看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听不出情绪：“好。”
众人见皇上应了，有备了节目的都忙着起身告退，去后面准备。
富察贵人第一个上前，抱着架紫檀木古筝，坐在亭角的锦垫上，指尖轻挑，琴声清越，时而如泉水叮咚，时而如松涛阵阵，确是难得的好技艺，听得众人都静了下来。
可皇上只是端着茶盏，目光依旧有些放空，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改半分。
富察贵人一曲终了，见皇上没什么反应，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悻悻地退了下去。
接着是祺贵人，抱着琵琶上前，拨弦时力道十足，一曲弹得激昂顿挫，京中都说她的琵琶数一数二，今日听来果然名不虚传。
可皇上还是那副样子，甚至轻轻打了个哈欠，像是有些乏了。
皇后心里暗暗皱眉，正琢磨着该怎么自然地把刘贵人引出来，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歌声。
那声音清润婉转，像浸了晨露的玉簪花，顺着湖面的风飘过来，缠缠绵绵地绕在亭柱上、栏杆上，连空气里的花香都仿佛被这歌声染得更柔了些。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年世兰正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这声音……有些耳熟。
她抬眼望向歌声来处——
湖面波光粼粼，一艘画舫正缓缓驶来，船头隐约立着个人影。
是谁？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只觉得这唱功比从前精进了太多，吐字间带着种独特的韵味，不是一日两日能练出来的。
亭内众人也都循着歌声望去，脸上多半带着疑惑。
唯有沈眉庄，端坐在那里，手里捏着块帕子，指尖轻轻摩挲着帕角的绣纹，脸上依旧是那副端庄沉静的样子，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是安陵容。
年世兰突然明了。
延禧宫的安常在。
看来，沈眉庄为了帮她复宠，私下里费了不少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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