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铜漏刚过卯时三刻,皇后已端坐在正殿的紫檀木主位上。
窗棂外的晨光斜斜切进来,落在她鬓边的赤金镶珠抹额上,映得那几颗东珠泛着冷光。
案上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烟袅袅缠上供着的鎏金佛龛,倒衬得满殿添了几分静气。
“臣妾来晚了。”年世兰的声音伴着廊下的脚步声进来,她穿了件石榴红撒花软缎常服,领口滚着圈白狐毛,瞧着比往日更显明艳。
进门时眼角扫过殿内的嫔妃,最后落在皇后身上,唇角勾着笑,“原想着赶在娘娘前头来,没成想这路上的霜花滑脚,倒还是落了后……可见娘娘勤勉,臣妾是比不得的。”
皇后抬手示意她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淡笑,语气温温的:“外面天寒,路不好走也是有的。绘春,给贵妃上茶。”
绘春捧着茶盘上前,年世兰接过那只霁蓝釉的茶盏,指尖碰着微凉的杯壁,轻轻啜了一口,随即放下,笑道:“还是娘娘这儿的茶好,醇厚。臣妾宫里那些,喝着总觉得寡淡,比不得景仁宫的滋味。”
这话谁都听得出是场面话。
她那口茶只沾了沾唇,之后便再没碰过茶盏。
皇后也不较真,只顺着话头转向角落里的安陵容,语气添了几分“关切”:“安常在身子好些了?本宫听说你刚挪了碎玉轩,怕你住着不自在,昨儿让人给你送了些新晒的桂花,撒在窗台上,也添些贵气。”
安陵容忙起身屈膝,声音怯怯的却也稳当:“谢皇后娘娘垂爱,嫔妾身子已好多了。娘娘送的桂花真香,碎玉轩这几日都浸着桂花香呢。”
她虽猜不透皇后突然示好的心思,却也知道此刻谢恩最稳妥。
“那就好。”皇后点头,语气温柔得像水,“你身子好了,也该好好侍奉皇上。若能给皇上添个皇子,不只是你的福气,也是咱们大清的福气。”
这话刚落,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是吉嫔。
她一向清冷,今日却没绷住,笑声虽轻,却在安静的殿内格外分明,瞬间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吉嫔自己也愣了愣,忙敛了笑,垂下眼睫。
年世兰却先开了口,语气带了点打趣:“吉嫔这是想到什么乐事了?不如说出来,让咱们也都沾沾喜气?”
她自然知道吉嫔笑什么,皇后这话对着位份低微又刚得宠的安陵容说,未免太刻意,倒像是盼着她一步登天似的,实在滑稽。
吉嫔定了定神,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淡然,只轻声道:“臣妾只是想起前几日五阿哥在御花园追兔子,摔了个屁股墩儿还不肯哭,反倒说兔子跑太快,觉得有趣罢了。”
她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皇上驾到——”
满殿嫔妃顿时乱了阵脚,忙齐齐起身,屈膝行礼,声音此起彼伏:“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摆摆手,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朝服的寒气。
他在皇后身边的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笑道:“朕在外面就听见你们笑,可是有什么喜事?”
“不过是臣妾们闲说笑罢了,倒惊扰了皇上。”皇后亲自给皇上递了杯热茶,“皇上刚下朝?”
“嗯,刚从太和殿过来。”皇上接过茶,指尖暖了暖,才正色道,“朕有件事,原是想和皇后商量,既然你们都在,便一起听听吧。”
“臣妾们愿闻其详。”皇后欠了欠身,神色也凝重起来。
皇上叹了口气,声音沉了些:“今日早朝,准葛尔派人来了,是来求亲的。他们的英格可汗,想求娶咱们大清的公主做王妃,说是‘以安边民之心’。”
他说着,眉头皱了起来,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殿内瞬间安静了,嫔妃们你看我我看你,都瞧出了皇上的不快。
皇后先开口,语气还算平静:“天朝公主下嫁和亲,原也是常事。从前都是从宗室里挑个合适的女孩子,封个和硕公主便嫁了,这次照此办理便是,也不算难。”
年世兰端着茶盏的手却顿了顿,她想起了朝瑰公主。
前世便是朝瑰去了和亲,听说那英格可汗年近花甲,朝瑰嫁过去没半年,他就暴毙了,可怜那公主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最后在准葛尔的草原上熬得形容枯槁。
甄嬛也瞧着皇上的脸色,心里默想,若只是宗室女,皇上断不会是这副神情,定是有更难的地方。
果然,皇上摇了摇头,语气添了几分烦躁:“难就难在,他们这次点名要嫡亲公主,非宗室女子不可。”
这话一出,殿内倒抽冷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谁都知道,皇上亲生的公主最大的也才五岁,尚在襁褓里,怎么可能送去和亲?
更何况那英格可汗年事已高,皇上怎舍得让亲女儿跳这火坑?
“准葛尔本就是大清的边疆部族,咱们肯下嫁公主已是给足了颜面,他们竟敢予取予求,非要嫡亲的?实在是得寸进尺!”沈眉庄性子急,先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气。
她最见不得这种仗着联姻就提苛刻条件的。
皇上没说话,只是沉着脸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同她的话。
角落里的敬妃却轻轻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虽说和亲多是宗室女,但若臣妾没记错,先帝爷当年也曾将亲生的蓝齐公主嫁去了准葛尔。”
皇上闭了闭眼,声音更低了:“正是因为有这个先例,朕才不好直接回绝。他们说了,‘既先帝有亲女和亲之谊,今英格可汗亦盼得大清嫡亲公主,以续前缘’。”
这话堵得人没话说。
殿内又陷入了沉默,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众人心里都清楚,如今宫里的三位公主,最大的未满六岁,最小的才刚会走,哪一个都不合适。
皇上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无奈:“如今朝中的情势,你们也多少知道些。朕登基没几年,刚平定了西北,国库还没缓过来。准葛尔一向强悍,若这事没办妥,怕是要再起战事。真要动兵,钱粮都跟不上,难啊。”
他这话里的难处,年世兰懂。
如今朝中能用的将领不多,真要开战,势必要让年羹尧再出征。
可年羹尧军功已是滔天,若再打胜仗,权势更盛,皇上定然忌惮,若是输了,那可不是送个公主就能平息的事了。
皇后立刻接话,语气恳切:“皇上说的是,一切自然以朝政为重。和亲能安边,总比动兵戈好。”
“安内必先攘外,眼下和亲怕是唯一的法子了。”皇上睁开眼,神色里已有了决断,“只是朕的几个亲女儿都太小,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皇后最懂皇上的心思。
有些话皇上不便说,便要她来递台阶。
她微微一笑,语气从容:“皇上,准葛尔只说‘嫡亲公主’,却没说定是皇上亲生的呀。”
皇上一愣,看向她。
皇后继续道:“先帝爷的女儿里,最小的朝瑰公主今年刚满十六,正是妙龄,又尚未定下人家,论辈分也是嫡亲的公主,让她去,再合适不过了。”
“可她是朕最小的妹妹啊。”皇上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带着不忍,“朝瑰自小在宫里长大,娇惯惯了,让她去那苦寒之地……”
“皇上。”年世兰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神色比往日严肃了许多,“咱们虽是要下嫁公主,却也不能全然听准葛尔的。总得让他们知道,大清的公主不是随意就能求娶的。”
皇上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你有什么主意?”
年世兰抬眼,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皇上身上,声音掷地有声:
“正如皇后娘娘说的,朝瑰公主年纪合适,身份也对。可臣妾听说,那英格可汗已年近花甲,比皇上还要年长,做朝瑰公主的祖父都绰绰有余!若就这么让公主嫁过去,传出去,人家只当咱们大清没人了,连个公主都护不住,要送出去给老头子做妾,往后还怎么约束周边的番地?他们只会觉得大清好欺负!”
这话戳中了皇上的心思,他何尝不是介意英格可汗的年纪?只是碍于先例和战事,才硬着头皮琢磨。
“那依你之见?”皇上追问,语气里带了几分期许。
年世兰却没立刻说,只垂下眼睫,语气缓了些:“臣妾的法子不算好,却也能让准葛尔知道咱们的底线。只是这话,不便在这儿说……皇上若信得过臣妾,容臣妾稍后单独回禀?”
她这话既卖了关子,又给足了皇上面子。
皇上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
殿内的嫔妃们都没敢接话,这已是朝堂大事,她们插不上嘴。
皇后看着年世兰,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本是她提议朝瑰公主,想落个“顾全大局”的名声,没成想年世兰几句话就抢了话头,还显得比她更懂分寸。
年世兰却像没察觉似的,又坐回原位,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她当然知道朝瑰公主最终还是要嫁的,她拦不住。
可她得让皇上知道,她是为了大清的体面,是为了公主着想。
也得让朝瑰知道,提议她去的是皇后,而她年世兰,是在帮她争体面。
至于那“法子”,不过是拖一拖婚期,让准葛尔再派使者来议,多提些条件,既显得大清重视,也能让朝瑰有时间做准备……
左右不过是些能让皇上点头,又能让自己落好的小算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