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珞宁和绯昀带来,想来是猜到哀家为何叫你来了。”
年世兰正让奶娘把绯昀抱得离暖炉远些,闻言转过身,垂着眼睫屈膝道:“臣妾斗胆猜着,太后是为臣妾在皇上面前提及朝瑰公主婚期的事。”
她没绕弯子,太后既已开口,再装糊涂反倒显得刻意。
“皇后昨日来寿康宫了。”太后端起茶盏,却没喝,只让茶烟熏着指尖。
“她跟哀家说了和亲的事,原是说定了让朝瑰这月就动身,也算给准葛尔一个痛快。可今儿一早,皇上却下了旨,说我身子不适需公主侍疾,婚期挪到了下个月。”
她抬眼看向年世兰,“你跟皇帝说了什么?还是说,皇上另有别的盘算?”
“太后,臣妾确实跟皇上提过几句,却绝无旁的心思。”年世兰忙又屈膝,“若说有私心,臣妾不敢瞒。”
“妾有珞宁和绯昀两个女儿,瞧见朝瑰公主的事,难免心头发紧。臣妾知道和亲是为了朝政,不敢违逆,可若有一丝可能能让她少受些委屈,臣妾便想帮一把。不为别的,就为着……若将来我的女儿也遇着这样的事,或许也能有人肯为她们多说一句话。”
暖炉里的炭火烧得旺,殿内暖融融的,可年世兰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软意。
太后看着她,想起自己当年远嫁的女儿,轻轻叹了口气,身为人母,这样的心思,谁没有呢?
“你既知道以朝政为重,便该明白,如今的大清经不起战事。”太后放下茶盏,语气缓了些,却仍带着警示,“就算你哥哥能保证打赢准葛尔,国库的钱粮、边关的兵卒,也耗不起这一场仗。哀家怕的是,你为了帮朝瑰,劝皇上动了别的心思。”
年世兰这才懂了,皇后定是在太后面前没说清,只含糊提了她“插手”,让太后以为她想劝皇上靠年羹尧出兵,而非拖延婚期。
她忙抬头,眼里带着急色:“太后明鉴!臣妾冤枉!”
“皇后没细说,只说你改了皇上的主意。”太后摆了摆手,“你且说实话。”
“臣妾绝不敢劝皇上动兵!”年世兰声音更急了些,“臣妾只是跟皇上说,英格可汗年事已高,臣妾听哥哥提过,他这半年咳得厉害,怕是……怕是撑不了太久。所以臣妾才建议皇上,把婚期往后拖一拖。”
“——若英格可汗真有个万一,新可汗继位,朝瑰再嫁过去,既是王妃之尊,年纪也匹配,总比嫁个花甲老人强。”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臣妾记着。若不是这事牵扯着公主,牵扯着女儿家的一辈子,臣妾绝不敢在皇上面前多嘴。”
太后没想到她打的是这个主意,愣了愣,随即摆了摆手:“起来吧,地上凉。”
年世兰谢了恩,起身时裙摆沾了点灰,她也没顾上拍。
“你倒是比哀家想的周全。”太后看着她,眼底的疑虑散了些,“朝瑰正值芳华,真要嫁去给英格可汗做老妻,这辈子确实毁了。准葛尔那习俗哀家也听说了,老可汗没了,王妃要跟着新可汗,到那时她哪还有体面?你能替她想到这些,是好事。”
“臣妾也是借着朝瑰公主,想起了珞宁和绯昀。”年世兰声音软了,眼眶有点红,“她们现在还小,可总有长大的一天。臣妾一想到她们将来若也得远嫁,心里就发慌。能替朝瑰多争一分,就当是……替自己的女儿积福了。”
太后被她这话戳中了心,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手背微凉,是冻的。
“傻丫头,哪有做母亲的不心疼女儿的。”她叹了口气,“朝瑰虽不是哀家亲生的,可自小在哀家跟前长大,哀家也疼她。只是皇家公主,从来由不得自己。你能做这些,哀家不怪你,反倒该谢你。”
“太后不怪臣妾多嘴就好。”年世兰松了口气,唇角终于有了点笑意。
“不怪。”太后拉着她在榻边坐下,又让奶娘把珞宁抱过来,小姑娘正抓着个蜜饯往嘴里塞,黏得嘴角亮晶晶的。
太后捏了捏她的小脸,“等珞宁和绯昀长大了,哀家亲自给她们留意亲事,能留京里就绝不送远。这话哀家应你。”
虽知道太后这话未必能全作数,可年世兰听着,心里还是暖烘烘的,忙屈膝道谢:“谢太后。”
那天年世兰带着两个孩子在寿康宫待了整整一天。
珞宁缠着太后要糖吃,绯昀靠在奶娘怀里咿咿呀呀,太后的脸色比往日好了许多,还留着她们用了午膳。
直到日头偏西,霞光透过窗纸映得殿内一片暖红,年世兰才抱着打盹的绯昀,带着珞宁告辞。
刚回翊坤宫,周宁海就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娘娘,皇上今儿翻了您的牌子,晚上会过来。”
年世兰脚步顿了顿。
皇上这阵子倒是常去碎玉轩,安陵容那丫头借着上次侍寝,竟得了些宠,看这样子,封贵人是早晚的事。
她倒不介意皇上去谁宫里,皇上不来,她反倒能清净些,陪着绯昀和珞宁绣绣小衣裳,或是跟颂芝说说话,自在得很。
“知道了。”她把绯昀递给奶娘,“让小厨房多做几道皇上爱吃的,糟鹅掌、水晶肘子都备着,再炖个鸭羹。”
“哎!奴才这就去吩咐!”周宁海应着退了。
年世兰换了身家常的银红色软缎衣,坐在暖阁里翻绯昀的襁褓单子,等着皇上。
可左等右等,眼看日头落了山,殿外都点上了宫灯,皇上还是没来。
小厨房的菜热了两回,颂芝看着都急了:“娘娘,要不您先吃点?别等凉了。”
年世兰摇摇头,皇上翻了牌子却不来,要么是被急事绊住了,要么是去了别的宫。
她让颂芝把菜温在灶上,对周宁海道:“你去养心殿瞧瞧,问问苏培盛,皇上是不是还在忙。”
她没明说,可周宁海懂,若是皇上去了别处,她就不等了,自己用膳便是。
周宁海去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回来,进门时脸色有点凝重,凑到年世兰身边小声道:“娘娘,皇上还在养心殿呢,只是……不是在看折子。”
“哦?”年世兰抬眼,“在见大臣?”
“是,奴才去时,瞧见张廷玉大人刚从里头出来,紧接着隆科多又进去了,瞧着像是有急事。”周宁海压低了声音,“奴才旁敲侧击打问了苏公公,苏公公只含糊说了句‘准葛尔那边有消息了’。”
年世兰心里“咯噔”一下,准葛尔?难道是朝瑰的事出了岔子?
她指尖捏着襁褓单子的边角,沉声道:“具体是什么消息?”
“苏公公没细说,只说让娘娘别急,皇上忙完就过来。”周宁海顿了顿,又补了句,“奴才听养心殿的小太监嘀咕,好像是……英格可汗没了。”
“什么?”年世兰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英格可汗暴毙了?”
她是真没料到会这么快。
她原以为能拖上一个月就不错了,没成想才过了几日,英格可汗就没了。
“奴才也不敢确定,只是听着像。”周宁海忙道,“苏公公没明说,许是怕传错了话。”
年世兰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往外看,夜色沉沉,宫灯的光晕在地上投出暖黄的圆,远处养心殿的方向还亮着灯火。
英格可汗暴毙,准葛尔肯定要乱。
新可汗是谁?是原定的继位人,还是有旁人争位?若是内乱,朝瑰的婚期自然要搁置。
可若是新可汗顺利继位,这和亲的事,又该怎么算?
“新可汗是谁?知道吗?”她转过身问。
这才是关键。
若是新可汗年幼,或是与大清不睦,和亲怕是要黄,可若是顺利继位,准葛尔刚办国丧,朝瑰起码能再留一年。
周宁海摇摇头:“这奴才就不知道了。苏公公嘴紧,半句多的都不肯说。”
这种涉及边疆的大事,苏培盛哪敢随便漏话?他肯透个“准葛尔有消息”,已是给足了年世兰面子。
年世兰坐回椅子上,指尖敲着桌面,不管怎么说,英格可汗没了,朝瑰暂时是不用嫁了。
只是准葛尔新君继位,局势未定,皇上怕是正头疼怎么应对呢。
她让颂芝把菜再热一遍,自己则坐在暖阁里等着。
又过了一个时辰,殿外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苏培盛的唱喏声跟着响起:“皇上驾到——”
年世兰忙起身迎出去,见皇上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夜寒,脸色算不上好,却也不算太差,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
“皇上吉祥。”她屈膝行礼,接过他脱下的披风,“饿了吧?小厨房一直把菜温着呢,这就传上来?”
她绝口没提英格可汗的事,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暖烘烘的,倒让他心里松快了些:“你还没吃?”
“等皇上呢。”年世兰笑着引他往暖阁走,“知道皇上忙,就让小厨房多温了几遍,菜还热乎。”
她让颂芝传膳,又亲手给皇上倒了杯热茶,“皇上今日忙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