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这就派人去请太医。”颂芝垂手应道,转身时特意朝着刘贵人福了福身,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
“贵人,您看是让奴婢把太医请到翊坤宫呢,还是永和宫?”
年世兰坐在暖阁的紫檀木椅上,指尖摩挲着腕间的赤金嵌红宝手串,听着颂芝这话,心里几乎要笑出声。
自己刚吩咐去请的太医,刘莺莺便是再大胆,也不敢此刻说要回永和宫。
颂芝这话是当着御花园里一众宫女太监问的,真要传出去,谁都会说刘贵人是心甘情愿去翊坤宫的,半点不由人。
刘贵人的指尖悄悄攥了攥袖口的暗纹,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仿佛没听出颂芝话里的机锋,只淡淡道:“既然娘娘关心嫔妾,嫔妾自是去翊坤宫更妥当些。”
年世兰眼底掠过一丝笑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熨帖得很。
“回宫。”她放下茶盏,起身时裙摆上的金线海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延庆殿改日再去,今日倒要看看刘贵人的腿,到底娇弱到了什么地步。”
轿子重新抬起来,风雪打在轿帘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年世兰靠在软垫上,指尖轻轻敲击着膝上的暖炉。
她没注意到,转身的刹那,刘贵人身边那个穿青碧色宫装的小宫女悄悄退到了假山后,趁着众人不注意,飞快地往景仁宫的方向去了。
刘贵人看着年世兰的轿子走远,才缓缓跟上,石青色的宫装裙摆扫过积着薄雪的石板路,留下浅浅的痕迹。
她走得不快,像是在寒风中有些瑟缩,又像是在刻意拖延,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泛白。
翊坤宫的正殿里,银丝炭烧得正旺,鎏金铜炉上的缠枝莲纹被热气熏得发亮。
年世兰坐在上首的凤椅上,面前的紫檀木桌上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
刘贵人被引到下首的椅子上坐下,隔着一张八仙桌,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凝着冰。
“贵人倒是沉得住气。”年世兰率先开口,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点,“御花园里那般情形,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慌了。”
刘贵人端起宫女奉上的热茶,却没喝,只是用杯沿暖着手,声音清淡:“娘娘是六宫之首,嫔妾不过是个贵人,娘娘要查嫔妾的腿伤,嫔妾自然该配合。”
年世兰笑了笑,没再接话。
她知道刘莺莺这是在装糊涂,可有些事,糊涂装得,账却算得。
不多时,殿外传来颂芝的声音:“娘娘,温太医到了。”
年世兰抬眼,见温实初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太医服,背着药箱,躬身走了进来。
他刚在太医院当值,听闻贵妃传召,还以为是哪位主子不适,进殿见了刘贵人,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微臣温实初,给贵妃娘娘请安,给刘贵人请安。”
刘贵人的目光在温实初脸上顿了顿,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这位太医,嫔妾似乎从未见过。”
“往日替嫔妾诊脉的都是许太医,他最了解嫔妾的身子。娘娘可否……让许太医来?”
颂芝在一旁听着,不等年世兰开口,便柔声回道:“回贵人的话,许太医刚被延庆殿请走了,温宜公主夜里受了凉,有些发热,端妃娘娘特意让人去请的。温太医是太医院的圣手,医术不比许太医差,贵人尽可放心。”
年世兰端起茶盏,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颂芝说得是。这宫里的太医,除了皇上和太后跟前固定当值的,哪有什么‘专门’给谁治病的道理?”
“刘贵人这话,莫不是觉得自己的地位,能和皇上、太后比肩了?还是说,非许太医,你的腿就看不得了?”
“嫔妾不敢!”刘贵人忙起身,屈膝行了一礼,脸色微微发白,“嫔妾只是……只是习惯了许太医诊脉,一时失言,还请娘娘恕罪。”
“罢了,坐下吧。”年世兰摆了摆手,目光转向温实初,“温太医,前阵子刘贵人不慎摔伤了腿,虽说太医说好了,可本宫还是不放心。劳你给看看,她这腿,到底还有没有不妥,是不是真的不宜久跪。”
温实初躬身应道:“微臣遵旨。”说罢,走到刘贵人面前,放下药箱,取出脉枕,“贵人,请伸左手。”
刘贵人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终究还是依言伸出手,搭在了脉枕上。
她的手很凉,即使在暖阁里,指尖也带着几分寒意。
温实初指尖搭上去,闭目凝神,眉头渐渐蹙起,又缓缓舒展,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飞快地瞥了刘贵人一眼。
年世兰一直盯着两人的神色,见温实初这副模样,心里便有了数。
吉嫔那日的话,怕是真的。
她端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
温实初收回手,转身朝着年世兰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回贵妃娘娘的话,刘贵人的腿伤已无大碍,行走跪坐都不碍事。只是……”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刘贵人,才继续说道,“只是刘贵人大喜,已有孕三个月,胎象平稳,正是该仔细静养的时候。”
刘贵人听着这话,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一般。
她只是轻轻拢了拢腹上的软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
年世兰却“咚”地一声放下茶盏,茶水溅出些许,落在紫檀木桌上,留下浅浅的水痕。
她脸上带着几分明显的不信:“三个月?温太医没诊错?刘贵人从永和宫出来,重新侍寝也不过三个多月,这……”
“微臣不敢欺瞒娘娘。”温实初躬身道,“刘贵人的脉象沉稳有力,是实打实的喜脉,已有三个月身孕无疑。”
刘贵人这时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年世兰,语气依旧清淡:“娘娘,嫔妾说了,自己不宜久跪,如今看来,倒也不算僭越。不知嫔妾现在,可以回宫了么?”
年世兰看着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的火气莫名消了些,反倒生出几分玩味。
她忽然笑了,眼底却没什么暖意:“刘贵人既然有孕了,那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别说是本宫,就算是皇后娘娘在这儿,也不会说你僭越。”
“皇后娘娘驾到——”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唱喏声,伴随着环佩叮当的声响,皇后穿着一身明黄色绣凤宫装,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年世兰心里暗笑,来得可真是时候。
她起身迎了上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皇后娘娘可算来了!您来得正是时候,咱们得赶紧给皇上道喜呢!”
皇后原本还想着年世兰会问她为何突然驾临,见她这副模样,反倒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华贵妃此话怎讲?什么喜事?”
“刘贵人有喜了!”年世兰笑着侧身,露出坐在椅子上的刘贵人,“温太医刚诊出来的,已经三个月了,胎象稳得很呢!”
皇后的脸色瞬间变了,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她死死盯着刘贵人,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明明把刘莺莺看得那么紧,除了初一十五按例侍寝,几乎不让皇上踏足永和宫半步,她怎么会有孕?而且都三个月了!
年世兰注意到皇后的神色,心里愈发畅快。
她给温实初递了个眼色,温实初立刻会意,躬身对皇后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微臣方才给刘贵人诊脉,确实是喜脉,已有三个月身孕,绝无差错。”
皇后的手指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帕子上的缠枝莲纹都被捏得变了形。
她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心里的惊怒,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这……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皇上知道了,定然高兴。”
年世兰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心里乐开了花。
往日皇后总装着贤惠大度,让她替自己背了多少黑锅?如今也轮到她尝尝这憋闷的滋味了。
“可不是嘛!”年世兰笑着说道,“近日皇上因为敦亲王的事,情绪一直不好,有了刘贵人这一胎,皇上也能宽心些。周宁海!”
“奴才在!”周宁海从殿外快步走进来。
“快去养心殿请皇上,就说刘贵人有孕了,让皇上赶紧过来瞧瞧!”年世兰吩咐道,语气里满是雀跃,仿佛真的为这桩喜事高兴。
皇后想拦,却张不开嘴。
这种事,她怎么拦?难道要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不希望刘贵人有孕?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宁海领命而去,心里的火气烧得更旺。
“行了,”皇后缓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尽量平和,“本宫是听说你和刘贵人在御花园有些不愉快,怕伤了和气,才特意过来看看。”
“既然是天大的喜事,那自然是好的。刘贵人,你身子重,就先回永和宫养着吧,仔细别累着。”
她说话时,目光落在刘贵人身上,眼神里哪有半点恭喜的意思,只有冰冷的审视。
“那是自然。”年世兰接口道,语气带着几分得意,“臣妾再不懂事,也不会和龙胎过不去。皇后娘娘尽管放心,臣妾主理六宫事宜,定会派人仔细照看刘贵人,保她和腹中龙胎平安。”
这话像是一根针,狠狠扎在皇后心上。
主理六宫事宜?这后宫的权柄,难道不该在她手里吗?
可她偏偏发作不得,只能咬着牙,挤出一个大度的笑容:“有华贵妃在,哀家自然放心。既然如此,哀家就先回宫了,晚些再来看刘贵人。”
说罢,她甚至没等皇上过来,便带着人匆匆走了。
若是往日,她定会等皇上驾到,好好表现一番自己的母仪天下,可今日,她是真的待不下去了。
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当场失态。
年世兰看着皇后仓皇离去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她转头对温实初道:“温太医,今日辛苦你了。颂芝,领着温太医去领赏,太医院的份例之外,本宫再赏他一对赤金镶玉的镇纸。”
“谢娘娘恩典。”温实初躬身行礼,跟着颂芝退了出去。
殿里只剩下年世兰和刘贵人两人,暖阁里的热气仿佛都凝固了。
年世兰端起茶盏,却没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刘贵人,像是要把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