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时光琥珀里的鸢尾花

七月的蝉鸣撕开了梅雨季的潮湿，苏棠蹲在医院走廊的饮水机旁，第三次把冷掉的绿茶灌进喉咙。消毒水的气味混着隔壁病房飘来的百合花香气，在鼻腔里发酵成酸涩的滋味。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程蔓发来的消息："老地方见，带胃药。"

玻璃门推开时，穿驼色风衣的女人正把最后一口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程蔓的眼尾纹比三个月前深了些，暗红色口红却依旧涂得锋利如刃。她推过来的威士忌酒杯里，冰块撞出清脆的响，"苏医生，你看起来比我这个癌症晚期更像将死之人。"

苏棠把胃药盒拍在桌上："化疗的副作用不是让你戒烟戒酒？"话音未落，程蔓已经仰头饮尽杯中酒，锁骨处的蝴蝶纹身随着吞咽的动作若隐若现。那是她们大二那年瞒着父母纹的，苏棠的蝴蝶落在后腰，程蔓说那里最适合藏秘密。

记忆突然被拽回十七岁的夏天。暴雨倾盆的傍晚，浑身湿透的程蔓踹开教室后门，校服裙摆还在往下滴水。她把书包甩在苏棠桌上，掏出半块发霉的面包："你说这能不能毒死人？"那天她们才知道，程蔓的母亲卷走家里所有积蓄跟人跑了，父亲在工地摔断腿后，整日醉醺醺地拿皮带抽她。

"去我家住吧。"苏棠把程蔓冰凉的脚捂在怀里。月光透过宿舍窗帘的缝隙，在程蔓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后来每个深夜，她们都躲在被窝里分食偷藏的巧克力，程蔓说将来要赚很多钱，买栋带花园的房子，种满鸢尾花。

"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当遗嘱执行人吗？"程蔓摇晃着空酒杯，指甲上剥落的红色碎屑掉在木质桌面上，"因为只有你知道，我保险柜第二层藏着的不是房产证，是初中班主任的道歉信。"她突然笑起来，带着化疗后特有的沙哑，"当年那个老东西说我这种垃圾就该烂在泥里，现在我要把这封信贴在他的葬礼上。"

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当然记得那个暴雨夜，程蔓浑身是伤地出现在宿舍楼下，脖颈处蜿蜒的淤青像条丑陋的蛇。她们冒雨冲到老师家，程蔓把墨水泼在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脸上，苏棠则默默捡起被撕碎的奖状——那是程蔓用全市奥数冠军换来的。

"其实确诊那天，我第一个想打的电话是你。"程蔓的声音突然软下来，伸手去够苏棠的手，却在半空停住，"但你穿着白大褂给患者家属解释病情的样子太耀眼了，我怕我的脏会弄脏你。"

玻璃窗外突然炸开一道闪电，照亮程蔓眼下的泪痣。苏棠想起去年同学会上，有人指着程蔓的名牌包和限量款口红窃窃私语，说她傍上了大款。只有她知道，程蔓在酒吧当驻唱时被醉汉泼酒，在写字楼发传单被保安驱赶，那些光鲜背后是数不清的深夜痛哭。

"下个月陪我去趟海边吧。"程蔓掏出张泛黄的照片，两个扎马尾的少女站在礁石上，背后是翻涌的海浪，"当年说要带你去看海，结果拖到现在。"苏棠盯着照片里程蔓缺了颗门牙的笑容，眼泪突然决堤。十七岁那个暴雨夜，程蔓抱着她颤抖的身体说："苏棠，我们要做彼此的伞。"

化疗室的白炽灯惨白得刺眼。苏棠握着程蔓的手，看着她的睫毛在消毒水雾气中轻轻颤动。监测仪规律的滴答声里，程蔓突然睁开眼，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记得我们纹身后去吃的那家麻辣烫吗？等我好了，再去吃一次吧。"

九月的海风裹着咸涩的气息，苏棠把鸢尾花种在程蔓的墓前。墓碑上的照片里，程蔓戴着她们高三那年一起买的银色项链，笑得张扬而热烈。手机突然收到新消息，是程蔓提前录制的视频。画面里的女人涂着鲜艳的口红，身后是她们曾经幻想过的花园："苏医生，别总皱着眉头，你笑起来比鸢尾花还好看。还有......谢谢你做了我二十年的伞。"

潮水漫过沙滩，将两行脚印温柔抹去。苏棠弯腰轻抚墓碑上的蝴蝶浮雕，那是她偷偷让人刻上去的。远处的夕阳把云层染成蜜色，恍惚间，她又看见十七岁的程蔓逆着光走来，校服裙摆沾满雨水和泥泞，却依然笑得灿烂："苏棠，我们去吃麻辣烫吧，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