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费力上浮,却总被粘稠的黑暗拖拽回去。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包裹着你。某个瞬间,一股极其尖锐的、带着强烈腥臊气的恶臭猛地刺入鼻腔,像两根粗糙的楔子狠狠钉进混沌的脑海!
青沅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撕开了那片粘滞的黑暗,你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天光毫无遮拦地砸下来,白晃晃一片,激得泪水瞬间涌出。你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手臂却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只勉强抬起一点,又无力地垂落。
视线在模糊的泪光中艰难聚焦,耳膜里嗡嗡作响,渐渐挤入一片嘈杂喧嚣的声浪。
“新到的隶臣!身板结实,能扛百斤粟!只要八石!”
“看看这楚女!细腰善舞,嗓子跟黄莺似的!十五金,少一铢都不行!”
“三岁小儿!养得活!给口吃的养几年就能干活!便宜了!”
粗粝的、嘶哑的、尖利的叫卖声混杂着讨价还价的争执、牲畜的嘶鸣、鞭子抽打皮肉的闷响,还有无数脚步拖沓着踩踏地面扬起的尘土气味……所有感官被这些混乱而强烈的信息粗暴地塞满、冲击。你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汗臭,呛得喉咙发痛。
你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下是踩得板结的泥土地,混杂着可疑的污渍和零星的草屑。视线稍微清晰了些,你看到自己身上套着一件粗糙得几乎能刮破皮肤的赭色麻布短褐,赤着的双脚沾满泥灰,脚边几只细小的蚂蚁正排着队,费力地拖着一粒不知名的食物碎屑,从你脚趾旁爬过。
茫然地看着那队渺小的生灵,一种巨大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抽离感攫住了你。
这是哪里?
你怎么会在这?
青沅……
你的脑海里仅剩这一个名字
人牙子青沅!发什么呆!还不给我滚起来!
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尖利嗓音在头顶炸响,伴随着一股大力狠狠踹在你蜷缩的小腿上。剧痛让你瞬间缩紧了身体。
你猛地抬头。
一个干瘦黧黑、穿着油腻腻葛布短衣的中年男人正叉腰站在面前,三角眼里满是凶戾和算计。他手里攥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短皮鞭,鞭梢不耐烦地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空鞭。
人牙子晦气!
人牙子还以为捡了个便宜货,模样倒是顶顶好,别是个傻子吧?
他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你脸上,浑浊的眼睛像刮刀一样在你脸上身上来回逡巡,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估价般的审视。
人牙子都来瞧一瞧!
人牙子上好的货色!
人牙子猛地提高了嗓门,一把揪住你散乱的长发,迫使你仰起脸对着周围那些或麻木、或好奇、或带着赤裸裸欲望的目光
人牙子看看这脸盘!
人牙子看看这皮子!
人牙子细白得跟刚捣出来的新麦粉似的!
人牙子再看看这眉眼,啧啧,咸阳城里打着灯笼也难寻第二个!
人牙子买回去当个使唤丫头都够体面!
人牙子十金!只要十金!
头皮被扯得生疼,脸颊被迫暴露在无数道视线下,屈辱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你想挣扎,想推开那只脏手,可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徒劳地被他像展示牲口一样拉扯着。周围的目光像针,密密麻麻扎在身上。
青沅
这个名字在空荡荡的脑子里微弱地回响,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羞辱几乎要将你淹没时,一道温和却清晰的声音穿过嘈杂的市声,稳稳地落在了人牙子脚边:
???这女子,我家主人要了
一个沉甸甸的粗麻布袋,落在人牙子沾满泥污的草鞋旁,发出沉闷而悦耳的金属撞击声——那是钱币的声音。
人牙子揪着你头发的手下意识一松,三角眼瞬间放出贪婪的光,猛地弯腰抓起袋子,掂了掂分量,又急切地解开袋口,粗糙的手指探进去扒拉着里面圆形的、带着棱角的金属钱币,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
他脸上凶戾的表情迅速被一种谄媚的惊喜取代。
你顺着那声音望去。
说话的是个穿着深青色右衽曲裾深衣的中年男子,面容端正,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沉稳,周身透着一股与这混乱肮脏的市场格格不入的干净和秩序感。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衣着整洁、神情肃穆的年轻男子,安静地侍立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中年男子并未看你,只是对着还在数钱的人牙子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公子府上缺个洒扫庭院的粗使
???人,我带走了
他甚至没有询问人牙子是否同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人牙子飞快地数完钱,脸上堆满了谄笑,点头哈腰
人牙子够了够了!
人牙子管吏大人您慧眼!
人牙子这丫头能进公子府,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转身,一把将你往前推搡,力气大得让你踉跄几步,差点扑倒在地
人牙子还不快谢过大人!
人牙子以后进了府,好好干活,别给老子丢人!
那被称作“管吏”的中年男子这才将目光落在你身上。那目光很平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状态。
他微微蹙了下眉,大概是你此刻蓬头垢面、虚弱不堪的样子实在不堪入目。他没再说什么,只对身后一名年轻随从示意了一下。
那年轻随从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跟我走。”
没有选择,没有余地。
你像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茫然地、被动地跟在那深青色身影之后,走出了这片充斥着汗臭、尘土、叫卖与绝望的泥沼。身后人牙子贪婪的吆喝声和其他奴隶麻木的目光迅速被抛远。
穿过熙攘的街市,走过铺着青石板、两旁屋舍明显高大整洁许多的里巷,高大的、漆着暗红色、镶嵌着巨大青铜兽首门环的府门出现在眼前。门楣之上,是几个你不认识的、结构繁复而威严的大字——长公子府。
府门无声地开启一道缝隙,你被带了进去。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的喧嚣鼎沸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脚下是平整坚实的青砖地面,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庭院开阔,布局严谨,高大的松柏枝叶扶疏,投下浓重而安静的阴影。回廊曲折,连接着一座座飞檐斗拱、庄严肃穆的殿宇。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气,还有一种淡淡的、似檀非檀的幽静香气。
一切都井然有序,纤尘不染,透着一股无声的威压和疏离。
年轻随从将你带到一处偏僻的侧院,交给了一个面容严肃、穿着深蓝色曲裾、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
妇人自称“陈媪”,是掌管府中粗使婢女的管事。
她上下打量你,眉头皱得比管吏还紧,最终只是冷冷地吩咐了一句
陈媪去洗刷干净,换身衣裳
陈媪公子府不养闲人,更不容邋遢
陈媪明日卯时初刻,到东跨院庭前听候差遣
语气平板,没有任何温度。
接下来是昏天黑地的忙碌和笨拙的学习。
滚烫的热水浇在冰冷的身体上,陌生的皂角味道浓烈刺鼻。换上的同样是粗糙的麻布衣裙,灰扑扑的颜色,样式古怪。
后来你才知道这叫“右衽短褐”,宽大不合身,腰间用一根草绳胡乱系住。
一个圆脸、眼睛明亮、名叫兰芷的侍女被指派来教你府中最基本的规矩。
兰芷走路要低头,步子要小,不能出声!
兰芷一边示范,一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
兰芷看见穿深衣、戴冠的,不管认不认识,立刻退到道旁躬身行礼!
兰芷公子府规矩大着呢,可不敢冲撞贵人!
兰芷洒扫庭院,笤帚要贴着地,不能扬尘!
兰芷公子素爱洁净!
兰芷说话要自称‘奴’或者‘婢子’,回话要简洁,贵人没问不许多嘴!
兰芷吃饭在西边下人的庖屋,一人一份,黍米饭和豆羹,不许挑拣,更不许剩!
你努力地听着、记着,身体的本能似乎在艰难地适应这全然陌生的环境。
兰芷性格活泼,看你学得认真又沉默温顺,渐渐也放下了拘谨,话多了起来。她一边帮你笨拙地梳理着及腰的长发,一边忍不住小声惊叹
兰芷阿沅,你可真好看!
兰芷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
兰芷难怪管吏大人肯花十金把你买回来呢!
她凑近一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小小的兴奋和八卦
兰芷不过咱们公子更好看!
兰芷温温和和的,像画里的神仙!
兰芷府里的姊妹们,哪个私下里不多看他两眼?
兰芷可没人敢痴心妄想,公子是天上的云,咱们呀,就是地上的草
你默默地听着,将兰芷的话和那些严苛的规矩一点点刻进混乱的脑子里。
青沅,这是你的名字。
公子府,这是你生存的地方。
洒扫,这是你的活计。
还有那位……天上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