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雨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懂事"这个词，是在五岁那年。她不小心打翻了半碗米饭，米粒像珍珠一样滚落在水泥地上。父亲程建国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母亲李红梅则快速蹲下，一粒一粒捡起那些沾了灰尘的米粒。
"小雨，你要懂事。"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刻进她心里，"咱家穷，浪费不起。"
那天晚上，小雨跪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哭了很久，膝盖生疼却不敢动。从那时起，"懂事"就成了她人生的第一准则。
小学三年级第一次月考，程小雨拿着98分的数学试卷兴冲冲跑回家。她想象着父母惊喜的表情，或许会摸摸她的头，或许会难得地夸她一句。但现实是，父亲只看了一眼分数，就皱起眉头："为什么不是100分？那2分丢在哪了？"
母亲正在补弟弟的袜子——那时还没有弟弟，补的是父亲的袜子——头也不抬地说："隔壁王家的闺女回回考第一，你怎么就不能争点气？"
小雨站在门口，手里的试卷突然变得很重。98分的喜悦像泡沫一样碎了，她小声说："我是全班第二..."
"第二有什么好骄傲的？"父亲打断她，"你能不能不要什么都跟人家比？虚荣！"
那天晚上，小雨在作业本上一遍遍抄写错题，眼泪把铅笔字迹晕开。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却永远不够好。
十二岁那年，小雨第一次来月经。她惊慌失措地躲在厕所里，不敢告诉母亲。直到血迹渗透校服裤子被同学嘲笑，班主任才打电话叫来了李红梅。
"这么大人了，连这事都不懂？"母亲在回家的路上数落她，"卫生巾多贵你知道吗？以后省着点用。"
小雨低着头，看着自己和母亲一前一后的影子。母亲的影子很高大，她的很小很小，像随时会被踩碎。
十三岁生日那天，小雨放学回家，发现父母的表情很奇怪。父亲难得地对她笑了笑，母亲做了三个菜——平时只有两个。
"小雨，"母亲神秘地说，"你要有弟弟了。"
小雨愣在原地，筷子掉在地上。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最近几个月母亲总是呕吐，为什么父亲开始每天多抽一支烟。她应该高兴的，父母看起来那么高兴。所以她挤出一个笑容："真的吗？太好了。"
弟弟出生那天，父亲破天荒地请了半天假，母亲被推进产房前还嘱咐小雨："回家把鸡汤炖上，你爸晚上要喝。"
小雨一个人在家，按照母亲教过的方法炖汤。水开了又开，鸡汤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她却觉得异常孤独。窗外下着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打。
程家宝的出生改变了一切。父亲辞去了镇上农机站的工作，和母亲一起去城里打工。他们每周回来一次，每次都会带新玩具给家宝——小雨从未拥有过的电动小车、会发光的机器人。
"家宝是男孩，以后要传宗接代的。"父亲这样解释，"我们得给他最好的。"
小雨上高中时，父母在县城买了套两居室。搬家那天，父亲摸着崭新的墙壁说："以后这就是家宝的婚房了。"
"那我呢？"小雨忍不住问。
母亲正在擦玻璃，头也不回："你迟早要嫁人的，婆家会有房子。"
小雨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嬉闹的孩子们。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家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她。
大学四年，小雨靠助学贷款和兼职完成了学业。每次打电话回家，母亲总会说："你省着点花，家里没钱。"但转身就给家宝报了最贵的补习班。
毕业后，小雨在城里找了份会计工作，认识了同公司的林妍。林妍邀请她去家里做客，那是小雨第一次见到"正常"的家庭。
林妍家也有两个女儿，父母准备了完全一样的两间卧室，连衣柜的大小都分毫不差。"怕她们觉得不公平，"林妍的妈妈笑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那天晚上，小雨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眼泪无声地流进耳朵里。她想起上周母亲打来的电话："小雨，家宝要上大学了，你工作这么久了，能不能支援点学费？"
林妍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我爸妈说，以后他们俩的房子卖掉，钱平分给我和妹妹，公平。"
公平。这个词在小雨心里激起一阵尖锐的疼痛。她突然明白，有些东西，她永远也得不到。
家宝上大学后，父母更加明目张胆地偏心。他们用所有积蓄给家宝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却在小雨生日时只发了条"生日快乐"的短信。
"你是姐姐，应该的。"每次小雨稍有微词，母亲就这样说。
去年春节，全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饭。父亲喝了点酒，红光满面地说："等家宝毕业，我们就给他张罗婚事，那套房子正好用上。"
"小雨啊，"母亲突然转向她，"你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隔壁张阿姨说她侄子不错，在国企工作，虽然比你大七岁，但人稳重。"
小雨握紧筷子："我想先专注工作..."
"女孩子年纪大了就不好找了，"父亲打断她，"趁年轻找个条件好的。对了，他们那边彩礼要二十万，咱们家情况你也知道，陪嫁可能没多少..."
小雨抬起头，看着父母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们正在计划用她的婚姻换取一笔钱，就像在市场上讨价还价一样自然。
"那笔彩礼钱..."母亲犹豫了一下，"家宝以后结婚也要花钱..."
小雨突然笑了，笑声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所以我的价值就是二十万彩礼？"
父母的脸色变了。父亲重重放下酒杯："你怎么说话的？我们养你这么大容易吗？"
"不容易，"小雨站起来，声音颤抖，"确实不容易。从我五岁起，你们就告诉我家里穷，要我懂事，要我节省。我省下了每一分零花钱，穿表姐的旧衣服，连生病都不敢告诉你们怕花钱。可是家宝呢？他有什么是旧的？他有什么要求你们没满足？"
"他是男孩！"母亲尖声道，"这能一样吗？"
小雨感到一阵眩晕，多年来积压的情绪终于决堤："所以我活该是吗？活该从小被贬低，活该被要求无止境地付出，活该做你们心中永远不够好的那个孩子？"
父亲拍案而起："白眼狼！我们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上大学，你就这么报答？"
"上大学是助学贷款！我已经还清了！"小雨抓起外套冲向门口，"而你们，连一句'辛苦了'都没说过。"
她摔门而出，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小雨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回想着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永远不够好，永远不被爱的人生。
三天后，小雨回到公司上班，眼睛红肿。林妍担心地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那天晚上，她给父母发了条长信息，列举了二十多年来所有感到不公平的瞬间，最后写道："我需要一段时间冷静，请不要联系我。"
父母没有回复。直到一个月后，母亲打来电话，语气轻松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小雨，家宝想参加个夏令营，要交八千块钱..."
小雨挂断了电话，然后关机。她走到窗前，看着十六层楼下的车水马龙。一种奇怪的平静笼罩了她，仿佛所有的痛苦、愤怒和委屈都变得遥远。
她想起五岁时打翻的那碗米饭，想起十二岁那件染血的校服，想起十八岁独自去大学报到时的孤独，想起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只收到一条短信的清晨。这些记忆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中闪回，每一帧都写着"你不值得"。
小雨打开手机，给林妍发了条消息："谢谢你让我知道，世界上真的有公平的爱存在。"
然后她爬上窗台，风吹起她的头发。在最后的瞬间，她想起的竟是十三岁那年炖的那锅鸡汤，香气四溢却无人分享的鸡汤。
小雨张开双臂，像一只终于学会飞翔的鸟。她不再需要懂事，不再需要比较，不再需要证明自己值得被爱。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见有人说："这次，你考了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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