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不及格的女儿》后记：致那些没有被爱过的孩子

文/林妍

1. 遗物

小雨下葬后的第三天，我再次来到她的出租屋。

房东已经迫不及待要重新装修这间"凶宅"，小雨的物品被粗暴地塞进几个纸箱，堆在楼道里等着被丢弃。我蹲在散发着霉味的走廊上，一件件捡回那些被当成垃圾的记忆——褪色的发卡、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边角卷起的记账本。

在抽屉最底层，我摸到一个硬皮笔记本。翻开第一页，赫然贴着某心理诊所的就诊记录，时间显示小雨从两年前就开始接受抑郁症治疗。诊疗记录上写着："患者表现出明显的自我否定倾向，反复提及'无论怎么做都不够好'。"

我的手开始发抖。这两年我们几乎天天一起吃午饭，她总是笑着把肉夹给我，说"我减肥"。原来那个笑容后面，藏着这样的黑暗。

笔记本后面夹着一张被透明胶勉强拼合起来的纸片——小雨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原本的"程小雨"三个字被用力划掉，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白眼狼"。我忽然想起她说过，收到录取通知那天，父亲喝醉酒把通知书撕了，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窗外突然下起大雨，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极了那天在停尸房，我摔碎茶杯的声响。

2. 回声

那段录音上热搜时，我的手机几乎被消息挤爆。

有人骂我吃人血馒头，更多人在私信里讲述自己的故事。一个ID叫"透明人"的女孩写道："我也是姐姐，弟弟结婚父母卖了老家的房子，而我连一把家门钥匙都没有。"凌晨三点，我读到这条消息时，听见自己牙齿咬得咯咯响。

程家宝在微博发长文控诉我"污蔑美满家庭"，配图是他们去年春节的全家福。照片里小雨站在最边缘，身体微微后仰，像是随时准备退出画面。网友很快扒出更多细节：弟弟脚上那双球鞋要两千多，而小雨穿的是淘宝39元包邮的帆布鞋。

最让我意外的是小雨的初中班主任王老师。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专程来到我的办公室，颤抖着从布包里掏出一沓泛黄的试卷："小雨这孩子...每次考试都第一，可家长会从来没人来。"她指着1998年期末考卷上鲜红的100分，"那天特别冷，她穿着单衣在办公室门口等到天黑..."

王老师走时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小雨初中三年的学费收据——全是班主任偷偷垫付的。

3. 诉讼

"精神虐待很难取证。"表姐翻着刑法条文叹气，"特别是...人已经不在了。"

我们在咖啡馆梳理所有证据：诊疗记录、同学证言、被撕毁的通知书。表姐的钢笔在"虐待罪"条款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最后颓然放下："除非能证明长期肉体伤害，否则..."

玻璃窗映出我扭曲的脸。我想起小雨手臂上那些淡白色的疤痕，她说是"不小心划的"。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一个女孩无声的求救信号。

程建国中风住院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整理诉讼材料。医院走廊上，李红梅像头困兽般扑过来："你满意了？家宝保研资格没了，老程半身不遂！"她的指甲陷进我手臂里，我却感觉不到疼。

病床上，那个曾经威严的男人歪着嘴流口水，眼睛死死盯着我。我放下果篮，轻声说："程叔，小雨十二岁那年发烧到39度，您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您说'装什么装，去把碗洗了'。"

走出医院时，天空飘起小雪。手机弹出提醒：今天是小雨的生日。

4. 新生

父母提出要收养小雨的那晚，我哭湿了整个枕头。

"就当多个女儿。"爸爸拍着我的背，声音哽咽，"那孩子...太苦了。"他们甚至选好了位置——林家祖坟向阳的坡地，旁边种着小雨最喜欢的山茶花。

迁坟那天来了许多人。王老师带着当年的学生录，播放小雨朗诵《海燕》的录音；公司同事集资订制了星空投影灯，因为小雨说过喜欢看星星；素未谋面的网友"透明人"捧着一大束白玫瑰，卡片上写着"姐姐，自由了"。

我蹲在新墓碑前，烧掉那份未提交的诉状。火苗吞噬纸张的瞬间，忽然刮起一阵旋风，灰烬打着旋儿升上天空。表姐红着眼睛说："看，小雨收到了。"

回家路上，妈妈突然说："我和你爸立了遗嘱，房子存款你和你妹平分。"后视镜里，她抹了抹眼角，"虽然你妹是收养的...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车窗外，暮色中的城市华灯初上。我仿佛看见小雨站在某盏路灯下，穿着那条蓝色连衣裙，朝我轻轻挥手。

5. 星火

小雨留下的四万多元，最终成了"小雨点"援助基金的第一笔资金。

我们租了间小办公室，志愿者全是听过录音的女孩。有人负责接听热线，有人整理法律资料，最受欢迎的是一位退休心理医生，每周二下午来免费咨询。

第一个受助者是个17岁女孩，被父母强迫辍学打工供弟弟读书。我们帮她联系了住宿学校，垫付了学费。送她去车站那天，女孩突然回头问我："林姐，为什么小雨姐姐没能等到你们？"

我站在盛夏刺眼的阳光下，被这个问题击得踉跄了一下。

现在基金会有三个全职员工，运营着两个庇护所。墙上挂着小雨的画像，下面是她的名言："98分也很棒。"来这里的女孩们会摸一摸相框，像是在汲取某种力量。

去年冬天的话剧巡演结束后，有个大学生跑来告诉我，她看完《玻璃心》后第一次拒绝了父母索要工资的要求。"我学着程小雨在日记里写的，对他们说'我也是个值得被爱的人'。"

我抱了抱这个陌生的女孩，闻到她头发上有和小雨一样的柠檬洗发水味道。

后记的后记

整理这些文字时，"小雨点"刚刚协助完成了第十例精神虐待诉讼。

胜诉那天，我去了小雨的墓地。山茶花开得正好，我靠在墓碑上，像从前靠在她肩膀上一样。

"你知道吗，"我对着冰凉的石碑说，"现在有女孩叫你'小雨姐姐'了。"

风掠过树梢，一片花瓣落在我掌心。我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天，在小雨遗物中找到的纸条："林妍，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请告诉世界我来过。"

我擦了擦被泪水模糊的手机屏幕，把基金会最新的救助数据发到了网上。配文很简单：

"看，小雨，这么多人记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