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了，死了，都死了！

　　全部都死了！

　　于轩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将少女轻飘飘的身体，近乎粗暴地放在坑边的沙地上。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整理她凌乱的衣衫，或是抚平她脸上凝固的痛苦。他跪在坑边，用那双被晶簇侵蚀、布满裂痕和污血的手，开始疯狂地挖掘！

　　没有工具，只有双手！指甲在坚硬的沙砾和尖锐的晶屑中崩裂、翻卷，鲜血混着暗红的沙土和惨绿的晶粉，将他的双手染成一片狼藉。他感觉不到疼，或者说，手上的痛楚远不及心口晶簇的切割和灵魂被撕裂的万一。他只是在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濒临散架的机器，重复着向下、向外刨的动作。

　　沙土混着晶屑不断被抛出坑外，落在少女冰冷的身体上，落在他的腿上。坑很浅，而且越往下越坚硬，混杂着更多凝固的熔岩碎块。这根本不是埋葬之地，更像一个天然的陷阱或垃圾坑。

　　谁又能救得了少女，谁又能救得了他自己了？

　　于轩跌跌撞撞，不知不觉的来到大街上，瘫坐在角落里。

　　“当啷。”

　　一枚冰冷的、带着一丝微温的铜钱，滚落在他沾满污秽的鞋尖前。

　　他茫然抬头。

　　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映入眼帘，羊角辫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唯有那双眼睛，清澈得惊人，像刺破浓雾的晨星，毫无保留地映着他此刻的狼狈与死寂。

　　“老爷子，”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天真与笃定，“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不等他反应，小小的身影已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消失在街角汹涌的人潮里。

　　于轩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弯曲，捡起了那枚“开元通宝”。指尖触及冰凉的金属，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却像烧红的针，狠狠刺入他冻僵麻木的心脏深处。

　　他死死攥紧了那枚铜钱，粗糙的指腹被边缘的毛刺刮出血痕，尖锐的痛楚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对着空气嘶哑低语，空洞的笑声在喉咙里滚动，比哭更难听。希望？那是他活得太久早已遗忘的毒药。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蛮横地在他心湖的坚冰上，凿开了一道裂痕。

　　他跟着她，知道了她叫小芸。城西老槐树下低矮的泥院，清贫却努力活着的一家人。他成了沉默的“老于头”。

　　小芸的父亲，张铁匠，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一次帮张家修好漏雨的屋顶后，张铁匠递给他一碗浑浊的米酒，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修补时展露的、与衰老外表不符的沉稳力量。

　　“老于头，”张铁匠的声音低沉，带着铁砧般的厚重，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目光落在于轩下意识摩挲着铜钱的手上，“俺看得出来，你不是一般人。小芸…是俺的命根子。这世道…太苦，太短。”他顿了顿，仰头灌了一口酒，喉结滚动，声音更沉，“俺就问你一句实话…你能看着她多久？护着她几代？这…这能有个头吗？”

　　于轩端着破碗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浑浊的酒液晃荡。他看着炉膛里明明灭灭的火光，看着院子里追着破布球咯咯笑的小芸，许久，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誓言：

　　“一枚铜币…护她…有生之年。”

　　张铁匠深深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感激，有茫然，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不知是为女儿，还是为眼前这个似乎背负着更沉重东西的老人。他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于轩的肩膀，那力道，沉得让于轩的骨头都在呻吟。

　　时光无情。

　　老槐树的年轮刻了一圈又一圈。

　　小芸出嫁了，红着眼抓着他的手：“老于头，您还在…真好。”于轩只是沉默地递上积攒的银块。

　　柳儿（小芸的女儿）在弥留之际，浑浊的眼费力找到床尾的他：“…谢谢您…陪了我娘…还有…我…”叹息如风中残烛熄灭。于轩枯坐一夜，掌心的铜钱被攥得滚烫。

　　柳儿的儿子在码头学记账，后来开了小杂货铺。于轩是沉默的“老账房”，指尖在算盘上翻飞，带着阅尽千帆的沉寂。铜钱已被厚厚墨绿铜锈包裹。

　　柳儿的孙子（第四代）寒窗苦读。于轩深夜放下一碗温热的汤面在少年案头。少年考取功名，离城赴任。于轩隐在老槐树浓密的阴影里送行，身影佝偻如旧。

　　第五代，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像极了小芸。她缠着“老于爷爷”讲故事。于轩坐在半截老槐树桩上（老树早已被雷劈断），讲星星糖豆，讲会唱歌的贝壳。小姑娘咯咯笑，眼睛亮如星辰。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轻抚她的发顶，袖袋里的铜钱冰冷死寂。

　　巷子变了模样，青砖取代了泥墙。熟悉的面孔一张张消失。于轩的身影越发佝偻，像一张被时光反复揉搓、即将破碎的旧纸。眼中的光，随着一代代逝去，沉寂成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近乎枯竭的温柔。唯有摩挲袖袋里那硬物时，眼底才掠过一丝涟漪。

　　一百二十年后的初冬，寒风如刀。于轩枯坐在巷口半截黝黑的槐树桩上，破袄难御深寒。生命的余烬即将彻底熄灭。

　　“太爷爷爷爷……”稚嫩的声音如春泉破冰。

　　他耗尽力气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艰难聚焦——羊角辫，冻红的小脸…还有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纯净如初，与百廿年前风雪中的那双眸子，瞬间重合！宿命的轮回，带着惊心动魄的残酷与温柔。

小女孩歪着头，困惑地看着他衰朽到极致的模样。然后低头，小手在衣兜里认真掏摸，带着孩童特有的郑重。一枚崭新的、黄澄澄的铜钱，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于轩枯枝般摊在膝上的手掌上。

　　“老爷爷，”清脆的声音，带着穿越百廿年光阴的回响，狠狠撞在于轩沉寂死寂的心湖，“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啷！”

　　新钱落下，正正叠压在那枚被厚重墨绿铜锈完全覆盖、深深嵌入掌心纹理、冰冷死寂了整整一百二十年的旧铜钱之上！

　　突然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出现，是棺材铺的王爷爷！

　　孩子，有空来王爷爷吃顿饭。

　　这时于轩突然想到一个恐怖的事实，这一切都是假的！长生者又怎么会老呢？本该死去的张铁匠和王爷爷怎么又会同时出现了？这一切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还在鬼域里！这一切太过真实，让他不想再回去！但是他却不得不回去，因为他要活着！

　　幻境陡然破碎，映入眼前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荒芜的看不到尽头的鬼域…

　　不可逃脱…

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