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的最后一周,台北的冬雨淅淅沥沥,将街道冲刷得油亮。陈景云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站在南京西路一家老旧的文具店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他的目光透过模糊的玻璃橱窗,落在里面陈列的邮票上——那是几套印着孙中山头像的旧邮票,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像这个风雨飘摇的年末一样,透着一股陈旧的颓唐。
他攥了攥口袋里那封写了一半的信。信纸已经被他反复折叠,边缘起了毛边,上面只有几行字:“爸,妈,见字如面。儿在台北一切安好,勿念……” 后面的话,他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终究不知从何说起。说这里戒严了?说同学被带走了?说他每天活在恐惧里?他怕这些话吓着父母,更怕这封信根本到不了他们手里。
“同学,要买邮票吗?”文具店老板是个操着闽南语口音的老人,从柜台后探出头,打量着这个在雨中徘徊许久的年轻学生。
陈景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店里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陈旧气味,混杂着雨水的潮湿。“老板,”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没有……寄往大陆的邮票?”
老人的眼神瞬间警惕起来,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大陆?哪个大陆?现在哪里还能寄信去‘那边’?小伙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陈景云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我是说……之前的邮票,旧的,能不能用?”
老人从抽屉里翻出几张泛黄的邮票,拍在柜台上:“就剩这几张了,都是以前的‘国内’邮票。不过我可告诉你,现在往‘那边’寄信,等于自投罗网。邮局的人看了信封,轻的扣下信件,重的……你懂的。” 他压低声音,用手指了指门外巡逻的宪兵,“这年头,明哲保身最重要。”
陈景云拿起一张面值不大的邮票,上面印着的中山陵图案已经有些褪色。他想起临行前,母亲曾往他的皮箱里塞了一小沓邮票,说万一有事,可以写信回家。那时的他,还笑着说母亲多虑,如今想来,那竟是母亲未卜先知的担忧。
他付了钱,将那张褪色的邮票和那封未寄的信一起塞进怀里。走出文具店,雨下得更大了,风裹挟着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没有立刻回学校,而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边的电线杆上,新贴的“戡乱动员”标语被雨水泡得发软,墨迹晕开,像一滩摊开的血。
路过一家报摊,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摊主正忙着收起淋湿的报纸,头版头条赫然是“蒋总统主持军事会议,誓师光复大陆”。旁边的小字栏里,还刊登着几则“通匪”分子被逮捕的消息,配图是模糊的黑白照片,人脸被打上了刺眼的叉。陈景云只觉得一阵眩晕,赶紧移开目光。
“看报吗?同学,最新消息,‘共匪’在大陆搞‘土改’,杀人放火呢!”摊主热情地推销着,语气里带着讨好。
陈景云没有说话,匆匆离开。他知道这些报道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想起父亲曾在信里说过,家里的老房子虽然旧,但还算安稳,母亲每天都在弄堂口盼着他的消息。可现在,这些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回到宿舍,张凯正和几个自治会的人在屋里翻看同学们的书架。看到陈景云进来,张凯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哟,陈大才子回来了?下雨天不在屋里待着,跑哪儿去了?”
“随便走走。”陈景云避开他的目光,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桌。
“走走?”张凯放下手里的书,走到他面前,“我怎么听说,有人去邮局买邮票了?还是往‘那边’寄的?”
陈景云的心猛地一跳,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的信。“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张凯冷笑一声,“咱们宿舍就这么大,谁干什么去了,还能瞒得住?陈景云,我劝你老实点,现在是什么时候?别做那些‘通匪’的勾当,连累了自己,也连累了大家。”
旁边的几个人也跟着起哄:“就是,识相点,别给我们找事!”
林明辉坐在角落,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假装没听见。陈景云知道,他这是在保护自己。
“我买邮票是寄给香港的亲戚,”陈景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褪色的邮票,“你看清楚,这是旧邮票,寄国内的。”
张凯接过邮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狐疑地盯着陈景云:“香港?你哪来的香港亲戚?”
“我有没有亲戚,好像不关你的事吧?”陈景云夺回邮票,塞进抽屉,“张凯,你加入自治会是你的事,但请你不要随便搜查别人的东西,更不要血口喷人。”
“你!”张凯被噎了一下,脸色涨红,“好,陈景云,你给我等着!我盯着你呢!”
说完,他带着那几个人悻悻地离开了。宿舍里只剩下陈景云和林明辉。
“景云,”林明辉走过来,低声说,“刚才张凯他们翻了你的箱子,还好你锁着。不过……他们好像盯上你了。”
陈景云点点头,没说话。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雨还在下,远处的山峦被雾气笼罩,看不真切。他想起了上海的雨,总是带着一股湿润的泥土味,不像这里,雨里都带着海的咸涩。
他从怀里掏出那封未寄的信,又拿出那张褪色的邮票,放在桌上。信纸已经被体温焐得有些温热,上面的字迹却显得更加苍白。他拿起笔,想再写些什么,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写什么呢?写“我想回家”吗?可家在哪里?写“我很害怕”吗?可害怕又有什么用?
最终,他还是把信和邮票重新收了起来,藏在箱子最底层的棉絮里。那里,还藏着他从大陆带来的全家福,照片上父母的笑容,已经被岁月和思念磨得有些模糊。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是一首无声的挽歌。陈景云坐在书桌前,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翻开了课本。可那些枯燥的文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他的脑海里,全是父母的身影,全是上海弄堂的烟火气,全是那句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话:
“爸,妈,我想回家。”
这一夜,雨没有停,陈景云也没有睡。他守着那盏孤灯,守着怀里的思念,守着一个游子在乱世中最后的一点执念。他知道,回家的路还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但他不能放弃,也不会放弃。
因为,家,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而希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雨打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