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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断流

差一点的缘分

许云之被送进急诊室时,浑身是血。

主刀医生崔智熙连续工作72小时,全靠意志支撑。

“病人心跳骤停,准备电击!”

她撕开血衣准备除颤,警号赫然入目——是卧底缉毒警特有的编号。

“小智...是你吗?”垂死的许云之突然模糊呓语。

崔智熙动作僵住:那是十五年前邻居哥哥对她的专属称呼。

她终于认出这个面目全非的男人,是青梅竹马的许云之。

抢救失败后,她昏倒在办公室。

三天后护士发现崔智熙遗体,死亡证明写着:过劳引发心源性猝死。

——死亡时间,正是许云之葬礼开始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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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像天被捅漏了底,没完没了地泼在急诊中心的钢化玻璃上,砸出沉闷又持续不断的钝响,模糊了外面所有霓虹与黑暗的界限。凌晨三点四十七分,走廊顶灯惨白的光,像一层厚厚的霜,均匀涂抹在每一个疲惫不堪的脸上。空气里塞满了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隐约的血腥气,还有某种绝望无声发酵的酸腐气息。

崔智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脑勺抵着坚硬的瓷砖。她闭上眼,只有短短几秒,眼皮却沉重得像坠了铅块。连续七十二小时,她像一根被拉紧到极限的弓弦,在手术台、急诊间、重症监护室之间来回奔命。每一次短暂的停歇,身体里每一个零件都在疯狂叫嚣着罢工。胃里空空荡荡,只剩下被过量咖啡灼烧后的麻木钝痛。

“崔医生!崔医生!来了个重的!多处贯穿伤,失血性休克!快!”

护士尖利急促的呼喊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破了她混沌的困倦。崔智熙猛地睁开眼,所有强行压下的疲惫被一股更强大的职业本能瞬间驱散。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甚至没来得及完全直起腰,人已经像离弦的箭,朝着那扇被粗暴撞开、伴随着担架车轮刺耳摩擦声的抢救室大门冲去。

抢救室的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只剩下仪器尖锐的报警声、医护人员短促清晰的指令、还有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脆响,组成一曲疯狂又压抑的死亡交响乐。

担架床上的人,几乎被浸透的暗红血衣整个包裹。血还在不断从几处可怕的开放性伤口里汩汩往外冒,染红了身下的无菌单。那张脸被血污、泥泞和肿胀扭曲得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轮廓。只有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胸廓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血压测不到!颈动脉搏动微弱!”

“加压输液!全速!O型血,快!”

“气道清理!准备插管!”

崔智熙的声音在口罩下传出,清晰、冰冷,带着一种斩断所有情感的绝对权威,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她戴上无菌手套的双手没有一丝颤抖,快速而精准地检查着最致命的几处伤口——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一个狰狞的豁口;腹部,撕裂的皮肉下隐约可见蠕动的脏器。每一次触碰,都带出更多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她拿起手术剪,果断地剪开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上衣前襟,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准备除颤!能量200焦耳!”她头也不抬地命令,目光紧紧锁住病人裸露的胸膛。那里,除了可怖的创伤,一片狼藉的血污之下,贴近心脏的位置,一枚小小的金属警号牌,被凝固的暗红和泥污半掩着,却依然反射着无影灯冰冷的光。

那独特的编码方式,像一道无声却剧烈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崔智熙强行构筑的冷静堤坝。卧底缉毒警!

她握着除颤器手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这个念头只闪过一瞬,就被更紧迫的死亡威胁压了下去。

“充电完毕!”

“所有人离床!Clear!”

崔智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的悸动,将除颤器电极板重重压在那片血迹斑斑的胸膛上。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那具濒临破碎的身体,病人在床上剧烈地弹跳了一下。

“继续!300焦耳!”崔智熙的声音依旧斩钉截铁,目光死死盯着毫无波澜的心电监护仪屏幕。

“Clear!”

第二次电击。身体再次抽搐。

屏幕上的线条,依旧是一条死寂的、令人绝望的直线。

冰冷的绝望感,像手术室里的寒气,丝丝缕缕地钻进崔智熙的骨髓。肾上腺素带来的短暂亢奋正在急速消退,七十二小时积累的沉重疲惫如同无形的巨浪,更凶猛地反扑回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她握紧除颤器手柄的手指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用这尖锐的刺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意志压垮的眩晕和虚弱。

“再来!360焦耳!最大!”她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

就在护士再次按下充电按钮,那令人心悸的“滋滋”声在死寂的抢救室里响起时——

担架床上,那个被死亡阴影完全笼罩、面目全非的男人,干裂乌紫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微弱、破碎到几乎被仪器噪音淹没的气音,艰难地溢了出来。

“小……小智……”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崔智熙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瞬间冻结了。

“小智”……

这个早已被漫长时光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称呼,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十五年前,那个老旧家属院里,只有那个总是翻墙爬树、带着一身尘土和擦伤跑到她家窗下的男孩,会这样叫她。只有他。

时间在崔智熙的感知里被无限拉长、扭曲。抢救室里刺目的灯光、刺耳的警报声、同事们焦急的动作……一切都骤然远去,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眼前只剩下那张被血污和肿胀覆盖的脸。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死死钉在那张脸上,视线穿透那些可怖的创伤、凝结的血块和青紫的肿胀,如同考古学家拂去千年积尘般,一点点艰难地辨认着那被岁月和暴力扭曲了的轮廓。额角那道旧疤……被泥土和凝血覆盖着,但那微微凸起的形状,她曾在儿时无数次小心翼翼地触碰过——那是他为了摘给她一朵开在墙头的蔷薇,失足摔下留下的印记。还有那眉骨的走向,即使肿胀变形,依旧带着少年时期就隐约可见的倔强棱角……

是他!

许云之!

那个在时光河流中早已模糊了面容的青梅竹马,那个在她懵懂少女心事里占据过一整个夏天的邻居哥哥,那个……在十五年前某个毫无征兆的黄昏,连同他的家人一起,如同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的许云之!

原来他在这里!用这种方式,用这种面目全非的姿态,回到了她的面前!

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的酸楚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握着除颤器手柄的手,第一次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金属外壳几乎要脱手而出。她猛地咬紧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尖锐的疼痛让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强行拉回了一丝清明。

“崔医生?”护士惊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询问。

“除颤!快!”崔智熙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她猛地将除颤器再次重重压下去!电流再一次猛烈地贯穿许云之的身体。

没有用。那条绿色的直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缠绕在屏幕上,没有丝毫波动。

“肾上腺素,1mg,静推!”崔智熙的声音抖得厉害。

“是!”

药物推入。

毫无反应。

“再来!”

“再来一次!”

“继续心脏按压!不要停!”

她的指令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绝望。她甚至扔开了除颤器,扑到床边,双手交叠,用尽全身的力气按压在那片已经冰冷下去的胸膛上。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骨骼断裂的轻微“咔嚓”声,那是生命流逝时最残酷的伴奏。她盯着那张近在咫尺、再也无法辨认出少年模样的脸,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许云之冰冷的脸颊上,混入那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污里。

“许云之!你醒醒!你给我醒过来!云之——!”她失声哭喊,那压抑了十五年的名字,终于冲破了所有束缚,带着泣血的绝望在抢救室里回荡。

“滴————————”

心电监护仪上,那象征生命律动的绿色线条,最终彻底拉成了一条漫长、平稳、宣告终结的直线。尖锐刺耳的长鸣,如同丧钟,冰冷地敲碎了抢救室内最后一丝徒劳的挣扎。

崔智熙按压的双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她像一个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布偶,身体猛地一晃,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碎裂,只剩下那单调、冷酷的长鸣声,在耳边无限放大,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抢救床金属支架,浑身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溅上的血污。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那片被染红的无菌单上,那刺目的红色不断蔓延,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崔医生……”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小心翼翼的担忧,想要扶她。

崔智熙却仿佛没听见。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担架床上那个再无声息的身影,盯着那张被血污覆盖的、属于许云之的脸。十五年的杳无音信,十五年的空白,十五年的疑问……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惨烈、最残酷的方式,给了她一个血淋淋的答案。原来他在这里,在黑暗的最深处,在生与死的边缘线上,走完了他的路。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石,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泄露着那足以将她灵魂都碾碎的悲恸和巨大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崔智熙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着冰冷的金属床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虚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她没有再看许云之,只是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脱下沾满血污的一次性手术衣、手套,每一个动作都沉重得像是背负着千钧重担。

然后,她转过身,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失去了所有感知的机器人,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抢救室那扇沉重的门。走廊里惨白的光线迎面扑来,刺得她眼睛生疼。周围的喧嚣——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哭喊、急促的脚步声、推车的轮子声——瞬间涌来,却又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穿过人群,那些声音和面孔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她只有一个方向——那间小小的、属于她的办公室。那方寸之地,此刻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可以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的角落。

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透进来些许微光。崔智熙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一点点滑落,最终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黑暗和寂静包裹着她。抢救室里的一幕幕,许云之最后模糊的呓语,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那条冰冷的长直线……像失控的放映机,在她眼前疯狂闪回、切割、重复。每一次闪回,都带来一次心脏被狠狠撕扯的剧痛。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苦涩。

身体里那根绷了七十二小时、又遭受了致命重击的弦,终于彻底崩断了。沉重的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铺天盖地般涌来,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她甚至来不及爬到椅子上,意识便如同断电般,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

时间在寂静的黑暗中无声流淌。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城市的天际线开始泛出灰白,然后是鱼肚白,最终,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窗棂上。

办公室的门,一直紧闭着。

第一天过去。第二天也过去了。期间似乎有人轻轻敲过门,试探着叫过“崔医生”,但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大家只当她累极了,需要一场无人打扰的深度睡眠,毕竟,那场持续了几个小时、最终失败的抢救,耗尽了所有人的心力。

第三天清晨,阳光难得地明亮起来,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温暖的光带。走廊里开始响起新一天忙碌的脚步声。

护士小陈抱着一叠需要签字的文件,再次走到崔智熙办公室门口。她想起崔医生已经三天没露面了,连水都没出来喝过一口,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

“崔医生?您在吗?有文件需要您签字。”

里面一片死寂。

小陈皱了皱眉,加大了敲门的力度。“崔医生?崔医生?”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小陈不再犹豫,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拧——门没有反锁,开了。

办公室内光线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尘埃和某种死寂的气息。崔智熙蜷缩在办公桌旁的地板上,背对着门口,姿势和三天前她滑落时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在这里彻底凝固了。

“崔医生?”小陈的心猛地一沉,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崔智熙的肩膀。

冰冷,僵硬。

小陈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崔智熙的颈侧。

一片死寂。没有一丝脉搏的跳动。

“啊——!”一声短促的、充满惊恐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小陈踉跄着后退,撞在办公桌上,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她脸色惨白如纸,跌跌撞撞地冲出办公室,凄厉的呼喊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来人啊!快来人啊!崔医生……崔医生她……”

……

一周后。天空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市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外,早已被肃穆的黑色和沉痛的白色所覆盖。黑压压的人群沉默地聚集着,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厅内正中央,悬挂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警服,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挺和凛然正气,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温和的笑意。正是许云之。

他安静地躺在鲜花环绕的水晶棺中,面容经过入殓师的精心修饰,恢复了生前的轮廓,只是那份英气和温暖,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安详。棺木周围,身着警礼服的仪仗队员持枪肃立,身姿挺拔如松。

低回的哀乐在大厅里缓缓流淌,如同呜咽的河流。主持仪式的警官站在前方,声音低沉而庄严,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许云之同志,一名忠诚无畏的缉毒战士,深入虎穴,在捣毁特大跨境贩毒集团的收网行动中,为掩护战友撤离,身负重伤,壮烈牺牲……他用年轻的生命,践行了人民警察的铮铮誓言!他是共和国缉毒战线上永不磨灭的丰碑!……”

哀乐声调陡然拔高,变得悲怆而宏大。肃立的人群中,压抑的啜泣声再也无法控制地响起,汇成一片悲伤的海洋。

就在这庄严而悲怆的时刻,在市殡仪馆行政区域一间同样气氛凝重的办公室里,一份薄薄的纸张被轻轻推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那是一张《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

死亡原因一栏,打印着清晰而冰冷的铅字:心源性猝死(过劳诱发)。

死亡时间,则是一个精确到分钟的数字。

前来领取证明的医院行政人员,目光无意间扫过墙上的电子时钟。时钟的液晶屏上,显示着此刻的日期和时间。

他拿着证明书的手指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那死亡证明上记录的崔智熙医生确切的死亡时间,此刻正一分不差地,与告别厅里为许云之同志举行的葬礼开始的时间,完全重合。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冰冷的雨丝,细密无声地打在玻璃上。告别厅里悲怆的哀乐声隐隐约约地穿透雨幕和墙壁,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挽歌,幽幽地飘荡在寂静的行政走廊里。

你郁色的眸里,哗然着夏日决堤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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