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在铜制烛台上跳动着,火苗顶端泛着一点蓝,映得满室红光。沈青梧端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婚床上,身下硌着花生桂圆红枣,隔着厚厚的锦缎也能感觉到那些圆滚滚的形状。她穿的嫁衣是苏州织造局赶制三月的云锦,凤冠霞帔压得肩膀发麻,领口绣的赤金凤凰尾羽扫过脖颈,痒痒的。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两下沉闷的响声,是子时了。
她保持着挺直的坐姿,视线落在眼前跳动的烛火上。火苗舔着红色的烛芯,烧出一滴滴蜡泪,沿着烛身缓缓流下,在底座积成小小的山丘。这已经是第三根蜡烛了,旁边两根烧剩的蜡桩像两截断指,丑陋地戳在那儿。
"小姐,喝点参茶吧?"贴身侍女云芝轻手轻脚走进来,手里捧着描金漆盘,茶盏里腾起袅袅热气。她把盘子举到齐眉,眼睛偷偷瞟着沈青梧的侧脸,"您从傍晚坐到现在,水米没沾牙呢。"
沈青梧没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放那儿吧。"
云芝把茶盏搁在梳妆台角落,犹豫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她家小姐是大将军沈从山的掌上明珠,从小在军营里跟着哥哥们骑马射箭,回京后才学的那些闺阁规矩。谁都知道这桩婚事是沈家铁骑换来的——北境大捷那天,圣旨就跟着军功章一起到了沈府。
"殿下还在......前殿应酬吗?"沈青梧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锦被上凸起的鸳鸯眼睛,金线绣的,有点扎手。
云芝的脸白了白,往门口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说:"回小姐,前殿的宴早就散了......"
沈青梧捏着被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出白。她就知道,哪有太子大婚把新娘扔在房里自己应酬到半夜的道理。除非,他根本不想来。
"那殿下在哪儿?"她的声音还是平的,像结了冰的湖面。
云芝咬着嘴唇,膝盖一软就跪地上了:"奴婢不敢瞒小姐......方才小禄子偷偷来说,殿下守在偏殿苏姑娘那里,一步没离开过......"
苏婉卿。
沈青梧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根弦突然断了。那个去年宫宴上不小心把葡萄酒泼在慕容烬月白锦袍上的宫女,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死定了,可慕容烬居然亲自扶了她一把,还说"无妨,下次当心些"。那时候她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幕,心里就有点不得劲,现在想来,竟是早就有了预兆。
"她又怎么了?"沈青梧问,语气里还是听不出什么。
"听说是......是旧疾复发,咳得厉害,太医说情况不好......"云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
沈青梧终于动了动,慢慢转过头。烛光下她的脸很白,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淬了冰的刀子。云芝被她看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去。
"知道了,你下去吧。"沈青梧重新转回去看那跳动的烛火,声音轻得像叹气。
云芝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看着温和,骨子里比谁都犟。她磕了个头,轻手轻脚退出去,把门掩了一半。
房门合上的刹那,沈青梧紧绷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她盯着那对交颈鸳鸯,突然觉得特别滑稽。皇帝舅舅亲自做媒时说的什么"天造地设""良配佳偶",此刻听着像天大的笑话。她沈家三千铁骑守着北境,换回来的就是让她独守空房,看着自己的丈夫去照顾别的女人?
她慢慢抬起手,从衣领里扯出半块暖玉,玉佩被体温捂得温热,上面刻着个"沈"字。这是大哥送她的护身符,他说:"青梧,嫁过去要是受了委屈,别憋着,沈家永远是你后盾。"当时她还笑大哥小题大做,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了。
外面的风呜咽着穿过廊檐,卷起几片落叶打在窗棂上。沈青梧把玉佩重新塞回衣领,贴在心口。冰凉的玉隔着里衣传来温度,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哭闹?质问?像市井妇人那样撒泼打滚?没用,慕容烬要是在乎她,就不会让她独坐到现在。她是沈青梧,是大将军的女儿,不能失了体面。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深秋的晚风灌进来,带着露水的寒气,吹得她一个激灵。偏殿的方向果然亮着灯,橘黄色的光晕透过窗纸映出来,像一块暖融融的蜜糖。她想象着慕容烬守在那里的样子,会不会是温柔地替那个苏婉卿擦汗?还是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喂?那些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柔,就这样轻易给了别人。
心口像被针扎似的疼,密密麻麻的。她吸了口气,猛地关上窗户,把那片光晕和自己可笑的幻想一起关在外面。
天快亮时,红烛燃尽最后一丝光亮,"噼啪"一声,烛芯爆出个火星,灭了。房间里突然暗下来,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朦胧晨光。沈青梧重新坐回床边,这一次,她不再看那些花生桂圆,也不再管什么劳什子规矩,就那样随意地靠着床柱,闭着眼养神。
"吱呀——"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沈青梧睁开眼,看见慕容烬站在门口,身上的喜服皱巴巴的,头发也有些凌乱,眼底带着明显的红血丝。他看到坐在床上的沈青梧,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居然没睡。
"你怎么还坐着?"他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语气里没什么温度,像是在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沈青梧站起身,理了理有些皱的裙摆。嫁衣穿了一整晚,重得像灌了铅。她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这个她只在宫宴远远见过几次的男人,突然觉得很陌生。
"等殿下。"她说,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慕容烬走近几步,身上带着淡淡的药味和夜露的寒气。他皱了皱眉,像是解释又像是不耐烦:"婉卿她昨夜情况不好,咳得撕心裂肺,太医说凶险得很,我不能走开。"
沈青梧静静地听着,没插话。他连用"本宫"这个自称都懒得用,直接说"我",在他眼里,她这个太子妃,大概还比不上一个生病的宫女重要。
慕容烬看她没反应,以为她是闹脾气,语气更冷了些:"你是太子妃,应当明白什么是分寸。婉卿是孤苦无依之人,我照看一二也是应当的。"
"应当的。"沈青梧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突然觉得很可笑。她抬起头,直视着慕容烬的眼睛。那双据说是桃花眼的眸子此刻带着疲惫和不耐烦,却依旧很好看,像盛满了秋水。可惜,这秋水里倒映的不是她。
"既然殿下如此在乎苏姑娘,"沈青梧深吸一口气,感觉那块暖玉贴着心口,给了她源源不断的勇气,"那你我不如约法三章。"
慕容烬愣了,像是没听懂:"你说什么?"
"第一,"沈青梧竖起一根手指,声音清脆,在这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三年之内,你我相敬如宾,互不干涉私生活。你想照顾谁,想宠爱谁,都与我无关。"
慕容烬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里开始冒火:"沈青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浑话?"
"第二,"沈青梧没理他,继续说下去,"我既顶着太子妃的名头,东宫和沈家的颜面就不能丢。该有的礼仪,该给的尊重,殿下不能少。"
"你到底想说什么?"慕容烬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威胁的意味。他往前走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笼罩过来。
沈青梧没后退,反而抬起下巴迎上去。她生来就不是会低头的性子,更何况现在她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
"第三,"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三年后殿下登基为帝,需赐我一封废后诏书,放我离开。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放肆!"慕容烬终于怒了。他猛地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沈青梧,你以为东宫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别忘了你是沈家的人,你的婚事从来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疼,沈青梧咬着牙,硬是没哼一声。她看着慕容烬猩红的眼睛,突然笑了,笑得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嘲讽:"殿下何必动怒?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你既不用委屈自己,又能给苏姑娘一个名分,我也能得个自由身,岂不正好?"
"你......"慕容烬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手劲更大了。他死死盯着沈青梧,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是愤怒?是委屈?还是假装的镇定?可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像一潭深水,平静得吓人。
"怎么?殿下舍不得?"沈青梧挑眉,故意激他,"还是说,殿下觉得三年后我会后悔?"
慕容烬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心里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火。他一直觉得沈青梧就是个靠着家族才爬上太子妃位置的花瓶,温顺,听话,没什么意思。可眼前这个眼神清亮,语气决绝的女人,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好像真的不在乎,不在乎太子妃的位置,不在乎他这个丈夫,甚至不在乎整个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后位。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这么轻易地说放手?
"好,"慕容烬突然松开手,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寒冰,"本王答应你。三年后,我若登基,便赐你废后诏书,放你离开。希望到时候,你别哭着来求我!"
手腕上留下一圈深深的红痕,沈青梧揉了揉,没说话,只是微微屈膝行礼:"多谢殿下成全。若无他事,臣妾恭送殿下。"
慕容烬死死瞪了她一眼,胸口剧烈起伏着,最后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房门"砰"地一声被带上,震得梁上的灰尘都落了下来。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沈青梧慢慢直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已经大亮了,晨曦染红了东边的天空,几只麻雀落在院中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她看着手腕上那圈青紫色的印记,突然觉得很可笑。
三年。
她低头摸摸心口那块暖玉,硬硬的,很安心。三年而已,她等得起。到时候拿到废后诏书,她就回北境去,跟着大哥去打仗,去看那些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再也不回这吃人的皇宫。
地上那两根烧残的红烛,像两截断指,在晨光里泛着丑陋的蜡光。沈青梧看着它们,突然轻轻笑了。
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只不过这一次,她不会再傻傻地等谁来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