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博克与她那深陷往昔的父亲老博克,如同光与影般截然相异。
老博克其人,谨慎得近乎畏缩,孤僻且饱浸古怪的脾性。他身上总笼罩着一层驱之不散的忧郁,仿佛一层常年不散的阴翳紧裹着他的身形。
他厌恶喧嚣与人群,出风头对他而言,不啻是一种酷刑。生活的重压似乎从未在他瘦削的脊梁上卸下过半分,那份沉郁渗透了他行走坐卧的每一个细微姿态。
妻子,伊丽莎白母亲的早逝,在他心头刻下了一道不可磨灭、深可见骨的伤痕。那猝然的离别,那未能等到女儿长大成年遗憾,像一座巨大的坟茔,将他活生生囚禁其中。
他沉溺于过往光阴沉积的悲哀里,那些与亡妻共度的碎片,如同沉船散落海底的珍宝,散发着幽暗而令人心碎的光泽。他仅存的气力,似乎都用以勉力拉扯着这唯一的骨血自己独女伊丽莎白,在这苦涩的人世间艰难跋涉。
而伊丽莎白,则是老博克灰暗生活中一道明亮到令人心悸的光。她天生聪颖,思绪流转如同林间最机敏的松鼠,在知识的密枝间跳跃自如。她属于拉文克劳学院,那里是智慧的巢穴,而她尤为闪耀的星辰,便是在魔咒学的璀璨夜空。弗立维教授的办公室里,常响起他为这个得意弟子清脆解答声所伴发出的愉快轻哼。她的成绩单,是骄傲的一连串“O”,记录着她锐不可当的才智锋芒。
但这仅仅是表象,更打动人心的是她由内而外迸发的活力。她的性格,宛如一场永不落幕的晴日,开朗而明媚,充满了未经世事淬炼的天真与纯净,恰似一只注定要展翅翱翔于广袤苍穹的洁白信鸽,羽翼拂过之处,仿佛能洒下希望的种子。
她那亚麻色的长发,总是在城堡穿堂的风里,或是在旷野风中,自由自在地飞扬起舞,闪烁着阳光亲吻过的光泽。那双独特的眼睛,是沉淀了时光的琥珀色泽,澄澈透亮如纯净的上好蜜糖,却又比蜜糖深邃,其中饱含着对世界无尽的好奇与未经雕琢的善意。白皙的面庞如同精致的东方瓷器,线条柔和而挺拔的身姿纤细却不柔弱,行动起来轻盈得像一只在急骤春雨中穿梭飞掠的雨燕,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足以穿透一切阴霾的生机与活力。她周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振翅欲飞的年轻能量。
有时,当这抹耀眼的青春光晕不经意间映入老博克日渐浑浊的眼眸时,一阵深沉而难言的惆怅便会攫住他衰老的心脏。他倚靠在窗边,或独坐于冷寂的壁炉前,望着女儿那如同夏日火焰般蓬勃的身影,会感到一种时空错位的恍惚。
年深日久,一种奇异而不可名状的预感在他心底盘桓滋长,他总能在孤寂难眠的深夜里,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召唤,那声音仿佛来自世界彼岸,熟悉而又遥远,带着一种让他既渴望又恐惧的温柔。那无疑是他早逝妻子的灵魂在徘徊低语,带着难以释怀的牵念。
每每此时,妻子临终那一刻的面容便会如此清晰、如此痛苦地浮现在眼前,苍白得如同一张揉皱了的纸,脆弱不堪,无力地倚靠在枕头上;那望向他和尚在襁褓中女婴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与难以言说的痛楚,混合着对生命即将燃尽的无奈与对血亲无尽的不舍。
这幅凄绝的画面,如同昨夜在摇曳昏暗的灯火下凝固的影像,在他眼前不断闪烁、迷离浮动,深刻得足以穿透岁月的重重壁垒。
一种冰冷刺骨的恐惧感攫住了他枯槁的灵魂——他恐惧,恐惧这具日渐衰朽的躯壳,等不到女儿成年,等不到看她真正展翅高飞的那一天,便会无可挽回地先行凋零,坠入那片他曾无数次感受到召唤的、永恒的寂静与虚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