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伍）

真讽刺。

以前，我们在同一个校园，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我连在他面前自然地呼吸都做不到。

那份喜欢，沉重得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压得我脊梁都弯了，只能缩在镜子的倒影里，躲在操场最深最黑的角落，像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可现在，他站在了亿万人目光的焦点，远在云端。

这份喜欢，反而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它失去了重量，也失去了禁忌。

没人在乎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戴上耳机，点开他最新的舞台视频。看着他被无数荧光棒淹没的身影，看着屏幕上他对着千万粉丝飞吻、挥手。

然后，我会打开一个空白的备忘录，指尖落在冰冷的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今天，我还是很喜欢你。”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就是这七个字。

敲完，就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陌生的、耀眼的他，看着这行字。

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映在眼睛里。

然后，指尖移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删除。删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屏幕暗下去，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这个动作毫无意义。

他不会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这份心意曾经存在过。

它只存在于这片刻的微光里，存在于这无边的寂静中，然后随着删除键的按下，彻底消散。像从未发生过。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次敲下又删除，都是对过去那个躲在镜后、树影下、礼堂角落里的卑微灵魂，一次迟来的、微小的赦免。

我终于可以，对着这虚空，对着这永恒的距离，无声地承认：

我爱过。

爱得那么小心，那么绝望，那么……

漫长。

……

整理旧书时，那面小圆镜又掉了出来。

镜面蒙着灰，边缘的磨损依旧清晰。

我拿起来，用衣角随意擦了擦。镜子里映出现在的我，眼神平静，带着点生活磨砺过的痕迹。

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黄昏。

我忽然想起那个在礼堂里，因为屏幕里他无意扫过的一眼而心脏停跳、手心湿透的女孩；想起镜子里那个模糊又清晰的侧脸；想起操场树影下，被歌声填满又瞬间掏空的巨大寂静；想起自习室里咬着牙、流着汗也要往前挪的自己；想起超市冷柜前，那包被我捏碎的薯片发出的刺耳声响。

镜子被我翻转过来，扣在桌面上。

镜面朝下，盖住了所有倒影。

他成了星星，光芒照亮了无数人。

而我，只是曾经被那光芒无意间扫过的一粒微尘。

那束光太耀眼，照得我的卑微无处遁形，也照见了我心里那点不甘沉沦的挣扎。

但就在那一瞬间的照亮里，这粒微尘看到了自己也可以发光的可能。

在被他光芒灼伤过的地方，这粒微尘也会笨拙地、缓慢地，长出自己的根系。

原来我追逐的，从来不是他。我追逐的，是被他那束光偶然照亮时，自己那清晰得刺眼的、匍匐在尘埃里的影子。

镜子被我放在窗檐。

这一次，镜面朝外，映着窗外的广袤的天空。

它也得以窥见天日。

◎章昊：平行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