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叶在晨光中舒展着新绿,沙沙作响。
A市精神卫生中心,特护病房。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一条条狭长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阳光晒暖被褥的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药物的清苦。
邹宴安安静地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身形单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他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像两团淤积不散的阴翳。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和陆穆年倒影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茫茫的一片,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死水,映不出任何事物的影子。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却又像是穿透了玻璃,落在某个遥远而温暖的虚空。空洞的眼底深处,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亮。那光亮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被精心构筑起来的、虚幻的宁静和……期待。
宴嘉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小心翼翼地削着一个苹果。她的动作很慢,很轻,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苹果皮连成细长的一条,垂落下来。她的目光时不时地投向病床上的邹宴安,看着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眼底是深不见底的、被岁月反复研磨过的哀恸和疲惫。
三年前那场染血的噩梦,不仅带走了陆穆年年轻的生命,也彻底击碎了邹宴安本就脆弱不堪的精神世界。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随严重的解离和妄想症状,将他困在了自己编织的牢笼里。他拒绝接受陆穆年死亡的事实,在潜意识里构建了一个庞大而精细的“现实”——陆穆年活着,他们一起考上了大学,一起毕业,然后……在那场盛大却最终被残酷撕碎的婚礼幻境里,走向他们约定的未来。
每一次治疗的尝试,每一次试图将他拉回现实的努力,带来的都是更剧烈的精神崩溃和生理上的自我伤害。最终,医生和宴嘉慧都不得不妥协,采取保守的“怀柔”策略。只要他能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只要他不再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就让他暂时活在那个有陆穆年的世界里。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削苹果皮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的鸟鸣。
宴嘉慧终于削好了苹果,切成整齐的小块,放在白瓷碟子里。她端起碟子,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安安,吃点苹果?刚削的,很甜。”
邹宴安没有反应。他的目光依旧空茫地落在窗外,仿佛没有听见。
宴嘉慧眼底的痛色更深。她拿起一小块苹果,用牙签叉着,轻轻递到邹宴安苍白的唇边,耐心地、一遍遍地轻声哄着:“安安?张嘴,啊……吃点水果好不好?”
邹宴安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张开。他的视线,却缓缓地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了宴嘉慧手中的苹果上。那空茫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宴嘉慧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只见邹宴安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苍白瘦削,手腕内侧还残留着几道淡粉色的、狰狞的旧疤。
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自己的病号服口袋。
宴嘉慧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动作。
邹宴安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动作轻柔而珍重,像是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片刻后,他的指尖捏着一个小小的、用亮蓝色玻璃纸精心包裹的东西,慢慢地、慢慢地拿了出来。
那是一颗喜糖。
婚礼上最常见的那种,圆滚滚的,包裹着喜庆闪亮的玻璃糖纸。
邹宴安低着头,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掌心那颗小小的喜糖。阳光透过玻璃纸,在糖果上折射出细碎迷离的蓝光,映在他空洞的眼底,仿佛点燃了两簇微弱的星火。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近乎虚幻的、满足到令人心碎的笑容。
他捏着那颗糖,没有吃,只是将它更加小心翼翼地递向了宴嘉慧的方向。动作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献宝和期盼。
宴嘉慧看着那颗在阳光下闪烁着廉价却刺目光芒的喜糖,看着儿子脸上那虚幻而满足的笑容,一股灭顶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她手中的白瓷碟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切好的苹果块滚落一地。
她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碎裂开来。
她认出了那颗糖。
那是三年前,在那个被鲜血和绝望彻底摧毁的“婚礼”幻境里,她冲进去之前,邹宴安偷偷塞进自己口袋里的。他说,是给“妈妈”的。
她的安安,即使沉沦在最深的妄想里,即使在意识完全破碎的边缘,也依然记得……要留一颗喜糖给妈妈。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宴嘉慧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无法言语,只能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恸哭。她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接那颗糖,而是想要触碰儿子那苍白得几乎透明、却带着虚幻笑容的脸颊。
邹宴安却像是被她的动作惊扰了。他迅速收回了手,将那颗亮蓝色的喜糖紧紧地、保护性地攥在手心里,重新捂回了病号服的口袋。仿佛那是他仅存的、最珍贵的宝藏。
然后,他再次转过头,空茫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棵在晨光中舒展着新叶的梧桐树。嘴角那抹虚幻而满足的笑容,依旧固执地停留在苍白的唇角。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在他过于单薄的肩头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晕。
窗外,梧桐新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温柔地应和着病房内,宴嘉慧那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全文完】
作者:楫汕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