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在金银错纹的烛台上燃着,蜡油一滴滴淌下来,像止不住的泪。
沈知微坐在铺着龙凤喜被的床沿,头盖着大红喜帕,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窗外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沉着又闷重。都三更天了。膝盖早就坐麻了。
沈知微微微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上的并蒂莲刺绣。金线绣的花蕊,冰凉坚硬,像是谁刚淬了冷的心思。
床对面的窗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点儿不耐烦。
沈知微晓得,那是刘寒剑。她名义上的夫君,当今太子。
他来了快两个时辰,就那么一直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月光从糊着云母纸的窗棂透进来,给他罩了层青灰色的影。沈知微闭上眼。
脑子里全是半个月前父亲书房的情形。老人家捧着那道册立她为太子妃的圣旨,手指抖得厉害,嘴唇翕动半天才说:"知微,沈家世代忠良,委屈你了。"
委屈吗?或许吧。毕竟谁不想嫁个知冷知热的良人,而非明知他心里装着别人,还要强撑着这太子妃的名分。
宫里头的风言风语传得比什么都快,说太子心尖尖上的是浣衣局那个叫苏婉儿的宫女,一双眼睛像含着水,走路都带着怯生生的娇。
沈知微嘴角牵起个极淡的弧度。喜帕太厚,没人看见她的表情。
又一阵静默。窗外的梆子敲了四下,更夫拖着长腔喊:"夜——半——三——更——"
刘寒剑又动了动,这回是脚步声,在青砖地上拖得沙沙响。沈知微屏着呼吸听,听他走到桌案边,端起茶杯,又重重放下。瓷杯撞着茶托,脆生生的响。
"殿下。"沈知微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在这安静得吓人的房间里清清楚楚。
窗边的人影顿住了。沈知微能感觉到他转了身,视线落在自己头上的喜帕上,带着探究,或许还有点儿别的什么。
"你想说什么?"刘寒剑的声音比平时冷硬些,听得出他在强压着什么。
沈知微没回答。她抬起手,摘下了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凤冠。十二颗东珠在烛光下晃了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她把凤冠轻轻放在身边,珍珠流苏扫过喜帕,又慢慢抬起手,攥住喜帕的一角,干脆利落地掀了起来。
红绸落地,轻飘飘的,像片不受人待见的落叶。
烛光一下子照在沈知微脸上。她没上多少妆,只细细描了眉,点了唇。眼底一片清明,没什么委屈,也没什么怨怼,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刘寒剑。
刘寒剑像是被烫着了似的后退半步,眉头瞬间皱紧。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张哭花了妆的脸,或是满眼怨愤的模样。可眼前的沈知微,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子冷静,甚至......是疏离。
"太子妃这是何意?"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沈知微从床上站起身。嫁衣裙摆很沉,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走到屋子中央,距离刘寒剑不过几步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气?不是她身上的百合香,倒像是......另一种甜腻的味道。
沈知微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她抬眼,目光直直撞上刘寒剑的:"殿下不必为难。"
刘寒剑的眼睫颤了颤,眼神闪烁不定:"本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殿下心里有谁,知微管不着。"沈知微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得很,"父皇母后赐婚,是看重沈家的脸面,也是为了太子名声。知微既是沈家女儿,自当为殿下,为沈家,尽这份责。"
她顿了顿,看见刘寒剑的喉结上下滚了一下,眼神里多了些警惕。
"所以知微想跟殿下做个约定。"沈知微往前走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些。烛火在她眼瞳里跳动着,亮得惊人,"三年为期。"
刘寒剑猛地抬头,眼里全是讶异:"三年?"
"是。"沈知微点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天气,"这三年,我会是东宫最体面的太子妃。晨昏定省,主持中馈,绝不给殿下惹半点麻烦,更不会干涉殿下......私事。"她特意把"私事"两个字说得轻了些,却足够让刘寒剑听懂。
刘寒剑的手在袖子里攥紧了,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沈知微,像是想看透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你想要什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一个太子妃,甘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想要的很简单。"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三年后,待殿下登基为帝,放我离去。"
"放你离去?"刘寒剑失声重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往前走了半步,几乎快要贴近沈知微,身上的松墨香混着那甜腻的脂粉气扑面而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放你走?你想去哪儿?"
沈知微没后退。她甚至能感觉到刘寒剑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头,带着点热意。她抬起下巴,一字一句道:"去哪里是我的事。到那时,殿下只要下一道废后诏书,放我出这宫墙就行了。"
刘寒剑仔细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澄澈得像深秋的湖水。他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女人了。太傅沈敬之教出来的女儿,果然跟一般闺阁女子不一样。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知微以为他不会同意。红烛又滴了好几滴泪,在烛台上积成小小的尖尖。
"你就这么......不想待在本王身边?"刘寒剑的声音低了些,听不出情绪。
沈知微淡淡一笑,那笑意却没到达眼底:"殿下身边,自有佳人相伴。知微不敢奢求。"
刘寒剑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怒意,又很快被别的情绪取代。他后退两步,走到桌案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你说的是真的?三年内安分守己,绝不干涉本王?"
"绝无半句虚言。"沈知微语气坚定。
刘寒剑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像是松了口气,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那笑意落在沈知微眼里,让她心里微微一冷。果然,他最在意的还是那个苏婉儿。
"好。"刘寒剑突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我答应你。"
沈知微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面上却不动声色:"口说无凭。"
刘寒剑挑眉,像是没想到她这么干脆:"你还想要什么?"
"笔墨。"沈知微走到桌案边,手指拂过冰凉的砚台,"白纸黑字,立个字据。"
刘寒剑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烛光下,沈知微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下颌微微扬起,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倔强。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御花园见过她一次,那时候她才八九岁,穿着身鹅黄袄子,站在海棠树下,也是这样扬着下巴,跟几个皇子辩论诗书,条理清晰,半点不输男儿。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个沈家小姐,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好。"刘寒剑拿起桌上的狼毫笔,递给她,"你写。"
沈知微接过笔,在砚台里细细舔了舔墨。墨是上好的徽墨,带着淡淡的清香。她铺开一张洒金宣纸,手腕悬空,笔尖落纸。
"立约人:太子刘寒剑,太子妃沈知微。"
她的字是父亲亲手教的,簪花小楷,娟秀却又带着风骨。一笔一画,在纸上慢慢铺展开来。
"今双方约定:自即日起,为期三年。三年内,沈知微必恪守太子妃本分,为东宫维系体面,不干涉东宫事务及太子私事。待太子登基之日,沈知微自请离去,刘寒剑必以废后诏书放其出宫,绝不为难。"
沈知微写完,放下笔,抬眼看着刘寒剑:"殿下请看,可有不妥?"
刘寒剑拿起纸,逐字逐句地看。烛光在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的目光在"不干涉东宫事务及太子私事"和"绝不为难"几句上停留良久,又抬头看了看沈知微。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刘寒剑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烦躁。他拿起笔,蘸了蘸墨,在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笔锋凌厉,透着一股帝王家的威仪。
"好了。"他把纸放下,声音有点冷,"这下你放心了?"
沈知微拿起协议,仔细看了看刘寒剑的签名,确认无误后,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进贴身的荷包里。荷包是母亲绣的,里头还放着一块平安牌。
"多谢殿下成全。"她对着刘寒剑行了个礼,不深不浅,恰到好处。
做完这一切,沈知微转身,不再看刘寒剑一眼,径直走向房间角落里的那张偏榻。那是宫女们平时守夜时歇脚的地方,窄小,简陋,铺着薄薄一层褥子。她拿起放在榻边的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早就备好的几套常服。她当着刘寒剑的面,开始解嫁衣的扣子。动作不快,却从容不迫。
刘寒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你......你做什么?"
"换衣服睡觉。"沈知微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殿下若是觉得碍事,尽可以去偏殿歇息。"
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刘寒剑的心跳得有点快。他死死盯着窗外的月亮,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决定。
沈知微很快换好了衣服,是一身月白色的素面襦裙。她走到偏榻边,吹灭了榻边一盏小灯。
"殿下也早点歇息吧。"她说完这句话,便在偏榻上躺下,拉起薄被盖住自己。
房间里一下子暗了不少,只有那对红烛还在明明灭灭地燃着。刘寒剑依旧背对着她,站在窗边,一动不动。
沈知微闭上眼睛。眼角滑下一滴泪,很快被她蹭在枕头上。父亲说,女子立世当有风骨。她想,她守住了自己的风骨,哪怕代价是三年孤寂,哪怕今夜,她是这世上最可笑的新娘。
红烛继续燃着,蜡油一滴滴落下,像是谁无声的叹息。更漏滴答,指向了子时。窗外的月光,冷得像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