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在韩家那间被改造成临时战场的工作室里,时间被浓烈的松节油气味、颜料干涸的细微爆裂声和韩亦安如同自毁般的创作节奏所扭曲、拉长。
画布,一张接一张地被填满。不再是《荆棘爱人》系列那种带着强烈象征和相对克制的表达。新的作品,如同火山喷发后的熔岩,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和重塑大地的蛮力。
巨大的画幅上,是更加狂野、更加原始、更加充满撕裂感的笔触。大片的、近乎纯黑的背景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在黑洞的边缘,是如同岩浆喷涌般炸裂开来的、极端浓烈的色彩:深红、钴蓝、铬黄……它们相互冲撞、吞噬、交融,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般的肌理。颜料被堆砌得极厚,有些地方甚至如同隆起的伤疤,用刮刀粗暴地刮擦出尖锐的沟壑。破碎的玻璃渣、细小的沙砾、甚至干涸的、如同泪痕般的盐粒……都被她当作媒介,混合着黏稠的油彩,嵌入画布,成为画面痛苦挣扎的一部分。
没有具体的形象,没有**邢于笙**那张极具辨识度的脸。只有纯粹的情绪风暴的具象化。痛苦、绝望、愤怒、挣扎、以及……在毁灭的废墟深处,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如同荆棘般向上攀爬的……生命力。
韩亦安彻底将自己锁进了这片由痛苦构筑的堡垒。她几乎不眠不休,困极了就在沾满颜料的帆布地铺上蜷缩片刻。拒绝进食,只靠营养液维持着那具疯狂燃烧的躯壳。她不再流泪,所有的水分仿佛都化作了画布上流淌的色彩。墨黑的长发早已失去了打理,被油彩黏成一绺绺,胡乱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沾着干涸的颜料,贴在汗湿的额角。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令人心悸的光芒。那光芒深处,是巨大的痛苦,也是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疯狂燃烧的创作之火。
韩亦泽被彻底隔绝在这片风暴之外。他只能隔着门,听着里面颜料泼洒、刮刀刮擦、玻璃碎裂的声响,感受着那无声却足以撼动灵魂的痛苦咆哮。他派了最信任的佣人定时送去食物和水,无一例外地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他请来的心理医生,甚至连门都进不去。
他站在紧闭的门外,感受着门内那如同炼狱般燃烧的气息,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他引以为傲的财富、权力、保护欲,在妹妹这场用生命进行的、孤注一掷的艺术涅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只能等。像一个罪人,在炼狱的门口,等待一个未知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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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界的嗅觉,比猎犬更敏锐。
《荆棘爱人》系列在画展上引发的震撼余波未平,关于艺术家韩亦安在画展后遭遇巨大打击、陷入创作沉寂的消息便如同野火般悄然蔓延。惋惜、猜测、甚至幸灾乐祸的流言在圈内暗自发酵。
然而,这股沉寂并未持续太久。
一个月后。香港苏富比拍卖行秋季现当代艺术夜场。
巨大的拍卖厅内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金钱混合的独特气息。西装革履的藏家、目光精明的经纪人、手持号牌的助理……构成了一幅属于顶级名利场的浮世绘。
拍卖师沉稳而富有煽动力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回荡在大厅:“接下来这件拍品,是本次夜场最受瞩目的焦点之一。来自新锐艺术家韩亦安小姐的最新力作——《墨色·烬》。”
随着他的话音,巨大的红色帷幕缓缓向两侧拉开。
瞬间!
整个拍卖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的交谈声、咳嗽声、甚至呼吸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灯光聚焦在展台上。
那幅名为《墨色·烬》的巨作,如同一个从地狱深处被强行拖拽到聚光灯下的、沉默的怪物,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
将近三米的巨大尺幅,带来压倒性的视觉冲击!画面被一片浓重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纯粹的墨黑所统治!那不是优雅的黑,不是神秘的黑,而是如同宇宙黑洞般吞噬一切光线的、绝望的深渊!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绝望的墨黑深渊边缘,在画面的左下角,却如同火山喷发般,炸裂开一片极其浓烈、极其刺目的色彩!深红如同凝固的血液,带着尚未冷却的温度;钴蓝如同冻僵的泪海,翻涌着刺骨的寒意;铬黄如同淬毒的阳光,带着灼烧一切的疯狂!这些极端冲突的色彩如同最狂暴的野兽,相互撕咬、吞噬、交融!颜料被堆砌得极厚,形成如同火山熔岩般凸起的肌理,又像是大地被撕裂后裸露的、血淋淋的伤口!刮刀刮擦出的尖锐沟壑纵横交错,如同痛苦的呐喊被具象化!画面中心,一大片黏稠的象牙白被粗暴地拖拽、覆盖,却又被下方浓烈的色彩顽强地渗透、撕裂,形成一种惨烈的、如同新生与毁灭交织的挣扎感!
没有形象!没有叙事!只有最纯粹、最原始、最狂暴的情感宣泄!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松节油、绝望和毁灭性力量的巨大冲击波,如同实质般从画布上扑面而来!狠狠撞击着每一个观者的视觉神经和灵魂深处!
死寂只维持了短短几秒。
随即,整个拍卖厅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天……这……这力量感……”
“太震撼了!太痛苦了!这简直是灵魂的嚎叫!”
“墨色……烬……墨发如烬,涅槃重生?这蜕变……太惊人了!”
“看那些肌理!那些刮痕!她把痛苦直接刻在了画布上!”
“这绝对是突破!比她之前的《荆棘爱人》更加原始,更加……不顾一切!”
惊叹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低语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起!闪光灯疯狂地亮起,如同密集的闪电,试图捕捉这震撼灵魂的瞬间!
拍卖师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反应震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职业性的精光。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手中的拍卖槌:“韩亦安《墨色·烬》,起拍价——八百万港元!”
槌音刚落,竞价牌便如同雨后春笋般疯狂举起!
“九百万!”
“一千一百万!”
“一千五百万!”
“两千万!”
数字如同失控的火箭,在拍卖师沉稳而极富煽动力的报价声中节节攀升!竞价声此起彼伏,带着藏家们被彻底点燃的狂热和志在必得的决心!大厅内的气氛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潮!所有人都被这幅充满痛苦力量的作品所震撼,被艺术家那孤注一掷的涅槃所征服!
最终!
“四千八百万!第一次!”
“四千八百万!第二次!”
“四千八百万!第三次!”
“成交!!!”
拍卖槌重重落下!
“恭喜168号买家!以四千八百万港元竞得韩亦安小姐的《墨色·烬》!”
巨大的掌声如同雷鸣般响起!伴随着惊叹和议论的浪潮!一个新锐艺术家的新作,拍出如此天价!这不仅是对作品的认可,更是对艺术家本人这场痛苦涅槃的最高加冕!
镁光灯疯狂闪烁,记录着这历史性的一刻。记者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向刚刚拍得画作的那位神秘低调的亚洲藏家,试图挖掘更多的信息。
而那位藏家,只是隔着人群,对台上那幅《墨色·烬》微微颔首致意,便在保镖的护送下低调离场。他没有接受任何采访,只在离开前,对身边一位相熟的画廊主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附近几个记者的耳中:
“黑暗尽头有玫瑰。这幅画,是深渊里开出的……最烈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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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别墅,那间被改造成临时战场的工作室。
厚重的窗帘依旧紧闭,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那场刚刚落槌的天价拍卖。空气里浓烈的松节油和油画颜料气味已经沉淀下来,混合着一种疲惫到极致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巨大的新作《墨色·烬》静静立在画室中央,如同风暴过后的遗迹。墨黑的深渊,狂暴的色彩,撕裂的肌理……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一切。
韩亦安瘫坐在画布前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的身体仿佛被彻底抽空,瘦削得惊人,宽大的、沾满各种干涸颜料的旧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墨黑的长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脸上、手臂上布满了斑斓的油彩,如同战士的勋章,也如同苦难的印记。她的眼神不再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被彻底耗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成功了?失败了?天价?赞誉?对她而言,似乎都已失去了意义。她只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灵魂深处那场毁灭性的风暴,强行钉在了画布上。仅此而已。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敲门声,随即是管家张伯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姐?韩先生……想见您。”
韩亦安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应。空洞的目光落在画布上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深渊,仿佛要沉溺进去。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韩亦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扫过一片狼藉、如同战后废墟般的画室,最终落在了蜷缩在墙角、满身油彩、疲惫不堪的妹妹身上。
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心疼、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交织在一起。他看到了那些堆积如山的废弃画布,看到了地上干涸的颜料和玻璃碎渣,看到了妹妹身上那些如同伤疤般的色彩……更看到了那幅矗立在中央、散发着无声却磅礴痛苦的《墨色·烬》。
他沉默地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命令或担忧的语气。他走到韩亦安身边,没有坐下,只是微微俯下身,递过去一杯温水。
韩亦安没有接,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转动一下。
韩亦泽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最终将水杯轻轻放在她脚边不远处的地上。他没有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深深地投向了那幅《墨色·烬》。
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带着探究和……一丝迟来的、试图理解的凝重。
他的视线缓缓地扫过那片吞噬一切的墨黑深渊,扫过边缘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炸裂的狂暴色彩,扫过那些象征着痛苦挣扎的、被刮刀撕裂的肌理……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了画面中心那片惨烈的象牙白区域。
在那片被粗暴拖拽、覆盖却又被下方色彩顽强撕裂的象牙白边缘,在几道极其深重、如同泣血般的深红刮痕旁边——
他看到了!
看到了一滴极其微小、几乎被浓烈色彩淹没的……泪滴状的痕迹。
那不是颜料堆砌的肌理。那痕迹极其自然,带着一种向下流淌的、凝固的质感,颜色比周围的象牙白更深沉一点,带着一种微妙的透明感,像……像一滴泪水,滴落在未干的油彩上,然后被永远地封存在了那里。
韩亦泽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最柔软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泪痕。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迟来的、巨大的震动,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
他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妹妹在疯狂泼洒颜料、用刮刀撕裂画布时,那强忍着的、无声的哽咽。
看到了那滴泪水,是如何不受控制地滑落,滴落在未干的、滚烫的痛苦之上。
看到了那滴泪水,是如何被浓烈的色彩和狂暴的笔触瞬间覆盖、吞噬,却又顽强地留下了这一点……几乎被忽略的、属于脆弱人性的印记。
这滴泪痕,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韩亦泽心中那道被恨意和愤怒封锁的门。
他看到了妹妹这场疯狂艺术涅槃背后,那被层层痛苦包裹着的、更深沉的、从未熄灭的……爱。
那爱,像荆棘一样刺痛着她,却也像荆棘一样……支撑着她,从这片绝望的墨色深渊中,挣扎着爬了出来,开出了这朵震惊世人的、痛苦而壮烈的“花”。
韩亦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他不再看那幅画,而是将目光重新落回蜷缩在墙角的妹妹身上。看着她墨黑长发下那张布满油彩、疲惫麻木的侧脸,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冷硬和掌控欲的眼眸深处,冰封的壁垒,第一次,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