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她幸福。”
那三个字,如同淬了冰的刀锋,裹挟着邢于笙心口淋漓的血肉,从她苍白干裂的唇间挤出,轻飘飘地砸在韩亦泽那间冰冷阔大的办公室里,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彻底凝固,只剩下座钟“嘀嗒”的声响,像倒计时的秒针,冰冷地切割着每一寸死寂。
指尖断裂的指甲边缘,那点刺目的殷红无声地洇开,在苍白的皮肤上凝结成一小颗绝望的血泪。邢于笙却毫无所觉。她维持着那个挺直的、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姿势,卷发凌乱地垂在眼前,遮住了那双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她不再看韩亦泽,目光穿透了那厚重的红木桌面,穿透了冰冷的落地窗,落向了窗外那片灰蒙蒙的、被阴云彻底吞噬的海天尽头。
那里,没有光。只有一片与她心湖深处同样死寂的、望不到边的虚无。
韩亦泽坐在办公桌后,身体依旧维持着掌控一切的姿态。邢于笙那句“祝福”和指尖那点刺目的红,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击中了他预设的防线。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极致的痛苦和最终的“放弃”。这本应带来掌控全局的冷酷释然,然而此刻,看着邢于笙那如同被彻底摧毁、只剩下冰冷空壳的姿态,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种深沉的、仿佛失去了什么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了他心头那刚刚构筑起的“胜利”堤坝。
他赢了?
似乎。
可为何心口沉甸甸的,没有丝毫快意?
“很好。”韩亦泽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语气刻意恢复了公事化的冰冷,试图用这层坚硬的外壳覆盖住内心那丝不该有的动摇,“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不再看邢于笙,目光转向窗外那片灰暗的风景,仿佛在驱赶一个无关紧要的尘埃,“安安需要新的生活,彻底摆脱过去。你……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最终判决的意味。
邢于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被这最后的驱逐令抽走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她没有回应。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没有再看韩亦泽一眼,也没有再看那张如同凝固鲜血般的刺目请柬。她只是转过身,挺直那根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背脊,一步一步,朝着那扇象征着隔绝与放逐的厚重办公室大门走去。
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叩、叩”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尖上。卷发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在顶灯下投下沉重而孤绝的影子。指尖那点未干的血迹,在惨白的光线下,无声地滴落了一滴在地板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暗红的圆点,随即被她离开的脚步无情地碾过、覆盖。
门开了,又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她与那个冰冷的世界,彻底隔绝。
办公室内,韩亦泽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邢于笙离去的脚步声在门外走廊里渐渐消失,最终归于一片死寂。他紧握的拳头几不可察地松开,掌心一片湿冷的汗意。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刺眼的红色请柬上,又扫过地板上那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痕迹……一股莫名的、混杂着烦躁和一丝极其细微的、被他强行压下的不安,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来。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冰冷:“张伯,准备车,回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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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别墅。暮色四合。
厚重的乌云如同铅块般低垂,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吞噬。别墅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如同墓穴般的冰冷死寂。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昂贵却毫无温度的光芒,将空旷的客厅映照得如同华丽的冰窖。
韩亦安蜷缩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旁一张单人沙发里。墨黑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她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羊绒毯,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艺术画册,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那片被暮色和山影吞噬的花园里,没有焦距。画册精美的铜版纸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却无法在她眼底映出一丝波澜。
身体在调养中,但灵魂仿佛依旧被困在那片名为《墨色·烬》的深渊里,无法挣脱。哥哥傍晚突然回来,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只匆匆说了一句“晚上有应酬,不用等我吃饭”,便又离开了。偌大的别墅,只剩下她和几个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她的佣人。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在指针缓慢的移动中爬行。韩亦安的目光依旧空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册光滑的页面。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唤醒她心底一丝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彻底被浓稠的夜色笼罩。别墅外车道传来由远及近的引擎声,车灯的光柱划破黑暗,随即熄灭。
是哥哥回来了。
韩亦安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外面世界的任何声响,都与她无关。
沉重的橡木大门被推开。韩亦泽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雪茄味,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眉宇间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或者说是某种计划完成后的紧绷后的松弛。
他脱下外套递给迎上来的佣人,目光扫过客厅,精准地落在了窗边那个蜷缩的、如同凝固剪影般的妹妹身上。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在调整情绪,随即迈步走了过去。
“安安。”韩亦泽的声音刻意放得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在韩亦安身边的沙发坐下。
韩亦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墨黑的眼眸依旧空洞,如同蒙着灰尘的琉璃,静静地落在韩亦泽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韩亦泽看着妹妹这副毫无生气的样子,心头那丝刚刚升起的“轻松”瞬间被更深的烦闷取代。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分享一个“好消息”:
“刚和林家那边通了电话。”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韩亦安的反应。然而,那张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他说的只是天气预报。“启明对你印象非常好,林家那边对订婚的安排也完全尊重我们的意见。新加坡那边的环境很好,远离这里的……是非。等一切稳定下来,对你的身体和创作都……”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韩亦安空洞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指针般,从韩亦泽的脸上,移开了。重新落回了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仿佛他的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她死寂的心湖,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韩亦泽准备好的、关于船王家族如何显赫、林启明如何青年才俊、未来如何光明的说辞,瞬间哽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妹妹那副油盐不进、彻底将自己隔绝在外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一股被无视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自从邢于笙离开,她就彻底把自己锁进了这个冰冷的壳里!他用尽手段,甚至不惜用那个残酷的试炼逼走了邢于笙,为她铺好了“光明正大”的路!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韩亦安!”韩亦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兄长式的绝对权威,在空旷的客厅里炸响!“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我在为你安排未来!最好的未来!你到底还要沉溺在那个……”
“哥。”韩亦安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时间沉默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切断了韩亦泽即将爆发的咆哮。
她依旧没有看韩亦泽,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黑暗里。墨黑的眼眸深处,那片死寂的灰烬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极其缓慢地……闪烁了一下。像冰层下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点火星。
“我累了。”她极其缓慢地说完这三个字,然后,在韩亦泽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掀开身上的羊绒毯,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一步,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背影瘦削、挺直,却透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疏离和决绝。
“安安!”韩亦泽猛地站起身,对着妹妹的背影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一种被彻底忽视的愤怒!
韩亦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回头。墨黑的长发随着她僵硬的步伐微微晃动,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客厅里只剩下韩亦泽一人。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冰冷的光芒,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他烦躁地耙了一下头发,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挫败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的洪流,在他胸腔里疯狂翻涌、咆哮!
他猛地抓起茶几上一个昂贵的玉石摆件,想要狠狠砸出去发泄!手臂高高扬起,却在落下的瞬间硬生生停住!他看到了自己倒映在玉石光滑表面上的、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毁灭的冲动。玉石被重重地放回原位,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颓然地坐回沙发里,双手捂住了脸。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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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走廊。光线昏暗。
韩亦安赤着脚,踩在厚实冰凉的地毯上,无声地走着。刚才在楼下强行维持的平静假象,在踏入这片相对私密空间的瞬间,如同脆弱的冰壳般寸寸碎裂。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窒息感的恐慌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思念,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邢于笙……邢于笙……
那个名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如同唯一的救赎,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疯狂翻涌、撞击!哥哥那番关于新加坡、关于船王之子的“未来规划”,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早已伤痕累累的灵魂上!那不是她的未来!那是哥哥精心打造的、一座没有邢于笙的、冰冷的黄金囚笼!
她需要她!她疯狂地需要她!需要她的体温,需要她卷发扫过颈侧的微痒,需要她带着侵略性的眼神和那别扭却滚烫的守护!需要她在那个冰冷雨夜,吻去她泪水时留下的、带着血腥味的誓言!
这股巨大的思念和恐慌,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筑起的、名为“平静”的脆弱堤坝!她不再像木偶般行走,而是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向了走廊尽头——那间曾经短暂属于邢于笙的客房!
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最后的气息!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邢于笙有关的浮木!
“砰!”
房门被她用肩膀粗暴地撞开!身体因为惯性向前冲了几步,才勉强扶住门框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房间里一片漆黑。冰冷,空旷,死寂。
浓重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家具长时间封闭后特有的、淡淡的霉味。窗帘紧闭,没有一丝光线。曾经属于邢于笙的那一点点清冽淡香,早已被这冰冷死寂的空气彻底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去楼空。这四个字,带着冰冷的现实,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韩亦安的心上!
“呃……”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挤压出来。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像是溺水的人失去了最后的浮木,身体靠着冰冷的门框,缓缓滑落,跌坐在门口的地毯上。
不行!不能就这样!她不能消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