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南城,暑气尚未完全退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青草、沥青和崭新书本的独特气味。
明德中学,这座以升学率和精英教育闻名的重点高中,迎来了新学年的喧嚣。巨大的梧桐树荫下,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像归巢的群鸟,带着暑假余温的慵懒和对新开始的期待,涌入气派的校门。公告栏前人头攒动,分班名单前不时爆发出惊喜的欢呼或懊恼的叹息。
滕松耀斜挎着最新款的限量版篮球包,单手插在校服裤兜里,懒洋洋地走在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他个子很高,身形挺拔,即使穿着宽大的校服也掩不住那份运动少年特有的矫健。嘴角习惯性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明亮,带着一种被世界温柔以待的自信和随性。周围不断有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跟他打招呼,他一一颌首回应,笑容爽朗,像一颗行走的小太阳,轻易就能吸引周围所有的目光。
“松耀!这边!”篮球场方向传来熟悉的呼喊。是同队的后卫张浩,正兴奋地朝他挥手,“下午训练别忘了!新教练听说贼严!”
“知道了!”滕松耀扬声道,声音清朗。他脚步没停,目光却被前方公告栏角落一个安静的身影短暂吸引。那人背对着人群,微微低着头,正仔细地看着一张通知单。背影清瘦,肩线单薄,露出的脖颈线条干净利落。不同于周围的热闹,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透明的隔膜,将喧嚣隔绝在外。滕松耀只瞥见一头柔软的黑发和一小段过分白皙的后颈,心里莫名地“咦”了一声,但很快被张浩的又一声催促拉回了注意力。
开学典礼在宽敞明亮的礼堂举行。校长冗长的讲话,主任激昂的动员,优秀学生代表的经验分享……流程刻板而冗长。滕松耀坐在高二(3)班的区域,有些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目光在礼堂华丽的穹顶和前排校领导光亮的脑门上逡巡。直到主持人念出下一个环节:“下面,有请高一新生代表,高二(7)班的季永琰同学发言。
一个清瘦的身影从高一新生区前排站起,步履平稳地走向舞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聚光灯瞬间打在他身上,滕松耀微微坐直了身体——正是公告栏前那个安静的背影。季永琰站定。灯光下,他的面容清晰起来。五官是极其清俊的,鼻梁挺直,唇色很淡,下颌线条清晰却显得有些单薄。皮肤是那种少见阳光的冷白色,衬得眼睫愈发漆黑浓密。然而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形状优美,瞳孔颜色很深,像蕴着两潭幽静的寒水。只是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新生代表应有的激动或紧张,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周遭鼎沸的人声和聚焦的灯光都与他无关。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动作不疾不徐。开口,声音透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整个礼堂,音质清冽干净,像初冬落在青石上的薄冰: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上午好。我是高二(7)班的季永琰。”声音很好听,但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念一份格式严谨的报告。
“很荣幸站在这里,明德,是无数人梦想的起点,承载着期望与荣光。我们踏入这里,意味着竞争的开始,意味着要用汗水和分数去丈量未来的高度……”他的发言稿内容并无新意,无非是努力拼搏、不负韶华之类的套话。但由他念出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疏离感。他念得流畅而准确,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却仿佛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那些充满激情和憧憬的词汇从他口中吐出,失去了温度,只剩下精准的骨架。
“……然而,梦想之外,现实如影随形。资源并非无限,机遇亦非均等。我们终将被洪流裹挟,或奋力前行,或沉没无声。”这句略带悲观色彩的话,被他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说出,在充满励志氛围的礼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台下有些细微的骚动,老师们微微皱起了眉头。
季永琰似乎全然未觉,只是继续平静地念着:“……唯有清醒认知,脚踏实地,方能于洪流中寻得立足之地。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他微微鞠躬,幅度标准,然后转身,走下舞台。灯光追随着他,映着他挺直的脊背和垂在身侧、指节分明却显得有些苍白的手。他目不斜视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隐入人群,仿佛刚才那个在台上说着“沉没无声”的人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
礼堂里响起礼貌但略显稀落的掌声。“这人谁啊?讲话怪怪的,一点热情都没有。”旁边有同学小声嘀咕。“季永琰?名字还挺好听,就是人太冷了,像块冰。”“听说入学考是全市第一?牛人啊,怪不得能当代表,就是这性格.….”
滕松耀没有参与议论。他看着季永琰消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那双过于平静的、深潭般的眼睛,还有那句突兀的“沉没无声”,在他脑海里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印记。不同于周围阳光开朗或活泼外向的同学,这个季永琰身上有种格格不入的、近乎透明的孤寂感,像一片落在盛夏阳光里的雪花,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在滕松耀心底悄然漾开。
开学第一天,高二的课程就毫不留情地展现了它的强度。午休时间,大部分学生都涌向了食堂或回宿舍休息,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人。
滕松耀没去吃饭,他约了张浩他们下午训练前先去占个场热身。此刻他正懒散地靠在后排的椅子上,长腿随意地伸在过道里,手指灵活地转动着一个篮球,脑子里还在盘算着下午的战术配合。高二(3)班和高二(7)班恰好共享一个物理老师,下午第一节都是物理课。高二(7)班的几个学生提前抱着书本走了进来,其中就包括季永琰。他依旧是一个人,安静地走到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将书本整齐地码放在桌角,然后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边缘微微磨损的笔记本,低头开始预习。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专注的侧脸线条显得柔和了一些,但那份疏离感依旧存在。
滕松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李永琰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滕松耀转了转手中的篮球,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站起身,抱着篮球,装作随意地朝前排走去。
“同学,”他停在季永琰的桌旁,脸上扬起他那招牌式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打扰一下。我是高二(3)班的滕松耀。看你好像是新生代表?刚才发言很精彩。”他主动伸出手。
季永琰闻声抬起头。近距离看,他的眼睛更显深邃,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滕松耀带着笑意的脸,但那目光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像投入石子也泛不起涟漪的深潭。他看了一眼滕松耀伸出的手,没有立刻去握,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淡:“谢谢。季永琰。”他并没有回握,只是简单地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视线又落回了摊开的笔记本上,仿佛那才是更值得关注的世界。
滕松耀的手悬在半空,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从小到大,他这张脸和这份自来熟的热情,在人际交往中几乎无往不利,鲜少遇到这样直接的冷淡。一丝尴尬和更强烈的不服输的情绪涌了上来。他自然地收回手,顺势撑在季永琰的桌角,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热络:“季永琰?好名字!一看就是学霸。对了,下午有体育课吗?我们校篮球队下午训练,要不要来看看?就在东边那个大球场。”
他试图抛出橄榄枝。篮球是他最自信的领域,也是他社交的利器。他相信没有人能抗拒那种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万众瞩目的魅力。季永琰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停顿了一下。他再次抬眼,目光扫过滕松耀怀里的篮球和他运动服上醒目的校队LOGO,眼神里没有丝毫羡慕或向往,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他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清冷:“不了。谢谢。我下午有事。”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解释或犹豫。
“呃……好吧。”滕松耀碰了个软钉子,摸了摸鼻子,笑容有点挂不住,“那……..有机会再说?”他感觉自己在唱独角戏。季永琰没有再回应,只是重新低下头,笔尖在纸页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滕松耀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滕松耀站在原地,看着对方那浓密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侧脸,心里那股好奇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像被浇了油的火焰,烧得更旺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做的?油盐不进啊!他悻悻地抱着篮球走回自己的座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仿佛被无形屏障隔绝开的身影。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份冷寂。下午的物理课波澜不惊。季永琰听课极其专注,笔记做得飞快而工整。滕松耀偶尔瞄过去,只能看到他低垂的头顶和偶尔在纸上快速移动的修长手指。课间休息,季永琰也是独自一人,要么在座位上继续看书,要么安静地走到教室外的走廊尽头,倚着栏杆,目光投向远处不知名的某处,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滕松耀被几个队友簇拥着走出教室,准备去训练。经过季永琰身边时,他故意提高了声音和队友谈论着下午的战术,眼角余光却留意着窗边的人。季永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另一个星球的事情。“靠,真冷。”张浩也注意到了,小声嘀咕。“学霸都这样吧?目空一切。”另一个队友附和。
滕松耀没说话,只是最后瞥了一眼那个沐浴在午后阳光里却仿佛身处阴影中的侧影,心头那股想要探究和“融化”什么的冲动,更加清晰了。明德中学东侧的篮球场是整个学校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尤其是下午校队训练的时候。巨大的遮阳棚下,六个标准场地一字排开,地面铺着崭新的塑胶。此刻,场上奔跑呼喝声、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荷尔蒙的气息。
滕松耀换上了红黑相间的校队训练服,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额发。他刚刚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快攻上篮,动作舒展流畅,引得场边围观的同学一阵喝彩。他笑着和队友击掌,享受着速度和力量带来的快感,以及被关注和认可的满足。场边确实聚集了不少学生,有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也有同年级的同学,其中不乏一些目光热切的女生。训练间隙,滕松耀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场边。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野——是季永琰!他正抱着那个看起来有些沉重的旧画板,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沿着篮球场外围那条通往艺术楼的小路走着。他似乎想尽快穿过这片喧嚣的区域,目不斜视,仿佛周遭震天的呼喊和激烈的对抗都与他无关。
滕松耀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这家伙不是说下午有事吗?原来是去艺术楼?他会画画?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带着一丝“抓包”的小得意和强烈的好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抱着篮球就朝季永琰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想打个招呼,或者至少问问他要去画什么。
“喂!季永琰!”他扬声喊道,声音盖过了场上的嘈杂。季永琰闻声脚步一顿,略显诧异地抬起头。他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被叫住,更没想到叫住他的人是滕松耀。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了滕松耀身上。那一刻,滕松耀似乎看到他平静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被打扰的不悦,但转瞬即逝。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球场内,张浩正和一个高大的中锋队友在篮下激烈卡位争抢篮板球。两人身体猛地一撞,张浩脚下打滑,重心不稳,整个人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后摔去。而他的方向,正对着刚刚停下脚步、毫无防备的季永琰!“小心!”滕松耀瞳孔一缩,大喊出声,身体已经本能地冲了过去想要拉开季永琰。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砰!哗啦——!
张浩沉重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季永琰的后背上!“啊!”季永琰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前一个趔趄,手中的画板再也抱不稳,脱手飞出!更糟糕的是,他为了保持平衡,手臂下意识地挥舞,恰好打在了滕松耀伸过来试图扶他的手臂上。
滕松耀只觉得手臂一麻,怀中抱着的篮球也瞬间失控,高高弹起!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慢了下来。
季永琰的画板在空中翻滚着打开,里面夹着的厚厚一叠画稿如同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落。而滕松耀那只脱手的篮球,则不偏不倚,带着旋转,狠狠砸中了画板旁边一个半开着的、装着满满颜料和调色油的工具箱!
哐当!哗——!
工具箱被篮球砸翻在地,里面五颜六色的管状颜料、瓶装液体颜料、调色油、松节油……一股脑地倾泻而出!粘稠的钴蓝、刺目的朱红、浓郁的赭石、透明的调色油……像一场失控的色彩暴雨,劈头盖脸地浇在了近在咫尺的季永琰和冲过来的滕松耀身上!黏腻、冰凉、带着刺鼻气味的颜料瞬间浸透了季永琰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和滕松耀崭新的训练服。季永琰半边身体几乎被钴蓝和深红覆盖,脸上也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柠檬黄和翠绿,头发湿漉漉地粘着粘稠的调色油。滕松耀更是惨不忍睹,胸口一大片刺目的猩红,手臂上是淋漓的深蓝,连他脚上那双限量版的、白得耀眼的签名篮球鞋,也未能幸免,被泼洒的赭石和调色油染成了斑驳的“艺术品”。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的松节油和油画颜料特有的气味。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张浩狼狈地爬起来,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和两个“色彩斑斓”的人,目瞪口呆:“对….对不起!松耀!还有这位同学!我不是故意的!”周围训练的队员和场边围观的同学也都惊呆了,看着这如同行为艺术般的混乱场景。
季永琰僵在原地,几秒钟的空白。他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还在不断滴落的粘稠颜料,又看向散落一地、被颜料和油污迅速浸染、变得面目全非的画稿——那些可能是他精心描绘的线稿,可能是他反复修改的习作,此刻正被色彩无情地吞噬、扭曲。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剧烈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痛和愤怒!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冰锥一样刺向撞倒他的张浩,以及……站在他面前、同样狼狈不堪却“始作俑者”之一的滕松耀!
滕松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颜料炸弹”炸懵了。他抹了一把脸,手上立刻沾染了一片混合的、粘腻的色彩。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自己衣服鞋子被毁的肉痛,虽然那鞋确实很贵,而是季永琰那几乎要将他冻僵的目光,以及看到那些画稿被毁时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碎裂感。那眼神让他心头猛地一揪。
“同学,你没事吧?”滕松耀顾不上自己,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带着真切的焦急和愧疚,伸手想查看季永琰的状况,“有没有撞伤?颜料弄眼睛里没?这…...”他的手还没碰到季永琰,就被对方猛地一把挥开!
“别碰我!”季永琰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尖锐的怒意。他看都没看滕松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些被油彩无情覆盖、正在迅速毁坏的画稿,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猛地蹲下身,不顾满手的颜料和油污,近乎疯狂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画稿。动作粗暴而急切,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甚至有些神经质的颤抖。他试图用手抹去画纸上的油彩,但只是让污迹扩散得更快,画面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几张画稿的边角在他粗暴的动作下被撕裂。
那画面充满了无声的绝望和悲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张浩也反应过来,连忙冲过来帮忙捡,迭声道歉。“滚开!”季永琰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地低吼了一声,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凶狠。他依旧固执地、徒劳地抢救着那些画稿,仿佛那是他仅有的珍宝。滕松耀被季永琰那一声“别碰我”和此刻他近乎自虐般的抢救动作钉在了原地。他看着季永琰沾满污秽、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他低垂着头时颈后绷紧的线条,看着他校服上那片刺目的、象征着毁灭的蓝与红.…一股强烈的歉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涌上心头。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点“好奇”和“小得意”引来的,似乎是一场对这个冷清少年而言,无法承受的灾难。那些画稿,对他一定非常重要。现场一片混乱。教练吹停了训练,队员们七手八脚地帮忙收拾翻倒的工具箱和散落的画笔。围观的同学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滕松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再次走到季永琰身边。这次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隔着一步的距离,语气放得极其诚恳:“季永琰同学,真的很抱歉!张浩不是故意的,我也有责任。你的画稿….还有衣服,都毁了。你看这样行不行,衣服和画具的损失,我全额赔偿。画稿……如果还有能抢救的,我帮你找最好的装裱修复师!或者你需要什么新的画材,我现在就去买!”
他态度放得很低,拿出了十足的诚意。他相信物质上的补偿是最直接有效的解决方式。季永琰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几张被油彩浸透、皱成一团的画稿,指缝里全是粘稠的颜料。他没有立刻回应滕松耀,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他抬起眼,看向滕松耀。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之前的震惊、愤怒和心痛仿佛被强行压了下去,重新覆上了一层更厚、更冷的坚冰。他的目光扫过滕松耀同样狼狈却依旧难掩优越气质的身形,扫过他脚上那双即使被颜料玷污也一眼能看出价值不菲的限量球鞋,最后落在他写满诚恳和“我能解决”的脸上。
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赔?”季永琰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桌面,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意,“你赔得起吗?”
滕松耀一愣,下意识道:“当然!无论多少钱.….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季永琰唇边溢出,打断了他。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荒凉。“滕松耀,你以为所有东西,都能用钱买回来吗?”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滕松耀的心里。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无言以对。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和眼前这个人之间,隔着一道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的鸿沟。他所谓的“赔”,在对方眼里,或许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甚至是对他珍视之物被毁的二次侮辱。
季永琰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手的污秽和怀中那几团面目全非的画稿,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烬般的冷寂。
他不再试图抢救任何东西。只是默默地弯下腰,用沾满颜料的手,将地上散落的、沾满油污的画笔一支、一支地捡起来,放回那个翻倒的工具箱里。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祭奠。然后,他抱起那个同样沾满油彩的旧画板,将那几团废纸般的画稿胡乱塞了进去,再也没看地上的颜料残迹和周围的人一眼。
他挺直了背脊,抱着他的画板,像一个刚刚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满身伤痕却拒绝投降的士兵,一步一步,沉默地、决绝地离开了这片狼藉的篮球场。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那被油彩浸透的蓝白校服,此刻像一幅被暴力涂抹过的抽象画,刺眼又悲凉。每一步,都在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混杂着色彩的湿漉漉脚印,如同无声的控诉。
滕松耀站在原地,浑身湿冷粘腻,鼻端充斥着刺鼻的松节油气味。他看着季永琰那孤绝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艺术楼的小径尽头,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冰冷的诘问:“你以为所有东西,都能用钱买回来吗?”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更深的困惑攫住了他。他低头看着自己同样色彩斑斓的双手和那双被毁掉的昂贵球鞋,第一次觉得,钱,好像真的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这个叫季永琰的人,像一团冰冷的迷雾,他不仅没能靠近,反而似乎把他推得更远了。这场由意外和颜料引发的冲突,非但没有解开他心中的好奇,反而在他和季永琰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而深刻的伤痕。
训练是无法继续了。教练让滕松耀和张浩赶紧去处理一下身上的污渍。学校的公共浴室里,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皮肤,却冲不散那股刺鼻的气味和滕松耀心头的烦闷。他用力搓洗着手臂和脸上的颜料,脑海里反复闪现季永琰最后那个冰冷绝望的眼神和那句诛心的话。
“松哥,别太往心里去,那小子就是太矫情了。”张浩在旁边淋浴,还在为季永琰的态度忿忿不平,“不就是几张破画吗?能值几个钱?我们都道歉了还愿意赔,他还想怎么样?摆那副死人脸给谁看?”
滕松耀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冲洗着。水流滑过胸前那片刺目的朱红,颜色淡了些,但依旧顽固地残留着痕迹,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他想起季永琰抢救画稿时颤抖的手指,想起他眼中那碎裂般的心痛……那真的只是几张“破画”吗?
洗完澡,拿出储物柜里的干净备用运动服换上,滕松耀和张浩一起回教室拿书包。走廊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