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前的金陵城,皖还是江南省怀中未及弱冠的少年。他常抱着宣纸和徽墨,穿过朱雀桥边的乌衣巷,去应天府学听老先生讲《禹贡》。那日午后,他在秦淮河畔遇见了同样抱着书卷的苏。少年身着月白杭绸,腰间佩着太湖石雕琢的玉珏,正倚着画舫栏杆吟诵“春风又绿江南岸”。
“这墨香竟比苏州的桂花蜜还要清甜。”苏转身时,衣袂带起的风掀动了皖怀里的《水经注》。书页间夹着的黄山松针飘落水中,惊起几尾锦鲤。皖耳尖微红,将一方徽墨递过去:“歙州的松烟墨,若公子不嫌弃……”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这场相遇会在百年后化作分省文书上的朱砂印。顺治十八年的江南省分治,如同利刃将连体的双生花强行割裂。皖被迁往安庆时,苏站在苏州阊门外的码头上,手里攥着皖临走前送的徽墨。墨锭上“新安大好山水”的刻痕,在梅雨季节里渗出淡淡的墨痕,像是未干的泪痕。
皖的书房里始终挂着一幅《长江万里图》,从沱沱河到崇明岛,每一处江湾都藏着他与苏的记忆。芜湖米市的漕船曾与苏州的丝绸商船在江心相遇,皖会悄悄将泾县的宣纸藏在货舱底层,苏则把洞庭碧螺春的茶罐裹进锦缎里。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洪水漫过淮河大堤时,皖在防汛指挥部熬红了眼。深夜接到苏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太湖畔的风声:“淮北的小麦我先调了三万吨,南京的医疗队明早到蚌埠。”窗外电闪雷鸣中,皖望着办公桌上开裂的徽墨,忽然想起百年前秦淮河上那尾惊起的锦鲤。
苏常说皖像徽州的马头墙,内敛而坚韧。但只有皖知道,每当南京紫金山的云雾漫过长江,他总会在巢湖边上铺开澄心堂纸,用苏送的湖笔写下“钟山风雨起苍黄”。那些未寄出的信笺,最终都化作了合肥科学岛上的星辰。
合肥滨湖新区的量子实验室里,皖正调试着超导量子芯片。玻璃幕墙外,苏的工程师团队正在安装新型传感器。“这个参数要再精细些。”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苏州评弹般的软糯。皖转身时,看见对方西装口袋里露出半截徽墨,正是他去年送的生日礼物。
周末的滁宁城际列车上,皖靠窗而坐,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稻田。苏突然指着远处:“你看,那片光伏板像不像徽州的鱼鳞瓦?”皖笑了,他知道苏又想起了他们共同投资的新能源项目。列车驶过汊河大桥时,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铁轨上交织成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深夜的南京大排档,皖夹起一块盐水鸭,忽然想起苏曾说这鸭子的咸香像极了淮北的卤牛肉。“下次带你去巢湖吃银鱼羹。”他轻声说。苏低头剥着龙虾,耳尖微微发红:“好啊,我带碧螺春去煮茶。”
2024年的梅雨季格外漫长。皖站在淮河大堤上,看着水位线一寸寸逼近警戒标识。手机突然震动,是苏发来的定位:“我在滁州汊河,带了最新的无人机监测系统。”雨幕中,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亮橙色雨衣,正指挥着技术人员调试设备。
深夜的临时指挥部里,皖盯着屏幕上闪烁的红色预警,突然感到肩头一沉。苏不知何时披上了他的外套,带着体温的羊绒混着淡淡的墨香。“别怕,”苏轻声说,“我们一起守过1991年的洪水,这次也能行。”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皖看见苏的镜片上蒙着水汽,却仍在仔细核对每一组数据。他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徽墨,在潮湿的记录本上写下:“江淮永固,与子同袍。”
如今的皖常在黄昏时分登上黄山光明顶。云海翻涌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站在秦淮河畔的白衣少年。手机震动,是苏发来的消息:“苏州的桂花开了,要不要来做桂花墨?”
皖望着远处的长江,嘴角扬起一抹淡笑。他知道,有些羁绊早已融入血脉,如同长江与淮河在六合交汇,如同徽墨与湖笔在宣纸上交融。在这个被行政区划割裂的世界里,他们始终是彼此最隐秘的根系,在岁月的年轮里默默生长,开出跨越千年的并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