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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虹桥

余生每分每秒

维也纳金色大厅的空气里沉淀着几个世纪的音乐尘埃,此刻却凝滞得如同一块厚重的天鹅绒。颜轻月站在侧幕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丝绒幕布的边缘,触感冰凉滑腻。她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燕尾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清瘦,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穿透昏暗,精准地落在舞台中央那架施坦威三角钢琴上。

陈庭坐在琴凳上。

聚光灯在她周身投下一个明亮的光圈,米白色丝绸长礼服流淌着柔和的光泽。她微微垂着头,几缕碎发落在光洁的颈侧,侧脸线条在强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她放在琴键上的手,左手腕内侧那道简约的黑色“YM”刺青,在灯下清晰可见。她没有试图遮掩,任由它暴露在万千目光之下,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

台下座无虚席,来自世界各地的乐评家、音乐爱好者、以及那些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汇聚成一片寂静的海洋。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低微的嗡鸣,以及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期待。

颜轻月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沉稳的跳动,一下,又一下。不是为了即将开始的演奏会,而是为了那个坐在光里的人。

距离那场便利店的血腥风暴,已经过去三个月。

记忆的碎片依旧尖锐。刺耳的枪响,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的触感,陈庭在她怀中迅速冰冷下去的重量,那声象征着死亡的心电监护长音……每一个画面都如同淬毒的冰锥,深扎在意识深处。多少个夜晚,她在陈庭终于稳定下来的呼吸声中惊醒,冷汗浸透睡衣,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直到确认掌心下是温热的、起伏的胸膛,才敢重新呼吸。

三个月,像一个被强行拉长的世纪。

陈庭被推入手术室后的七十二小时,颜轻月守在门外,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颜义轩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从全球请来了最顶尖的外科团队。手术室的灯亮起又熄灭,医生出来时的每一次摇头或沉默,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直到那个疲惫却带着一丝庆幸的主刀医生走出来,说出“暂时脱离危险,但需要长期观察和复健”时,颜轻月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病房里的日子是无声的战争。陈庭的身体极度虚弱,子弹擦着心脏边缘,造成了严重的肺部损伤和失血性休克的后遗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的哨音,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巨大的痛苦。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琥珀色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失去了所有光亮。颜轻月寸步不离,喂水、擦身、按摩她因卧床而麻木的四肢,处理各种仪器连接的管线。她沉默地做着这一切,动作精准而轻柔,仿佛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却布满裂痕的瓷器。只有在深夜,当陈庭陷入药物带来的深眠,颜轻月才会坐在床边,借着仪器屏幕微弱的光,长久地凝视着她苍白瘦削的脸,指腹极其克制地、小心翼翼地拂过她微蹙的眉心,拂过那道腕间的刺青,眼神深处翻涌着无人能见的、巨大的后怕和沉痛。

周慕云的结局在铺天盖地的舆论和法律机器的碾压下,毫无悬念。持枪绑架、蓄意谋杀未遂、非法拘禁、精神虐待、伪造证据……一桩桩一件件,在颜轻月提供的铁证和颜氏集团强大的律师团面前,被彻底钉死。庭审那天,颜轻月没有去。她守在陈庭的病床前,听着王明宇在电话里简述着周慕云在法庭上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最终崩溃的认罪。当“终身监禁,不得假释”的判决传来时,病房里一片寂静。颜轻月只是平静地挂断电话,俯身替陈庭掖了掖被角,指尖拂过她沉睡中依旧带着不安的眼睫,低声说:“结束了。都结束了。”

真正的战争在身体之外。陈庭的精神世界,才是被摧毁得最彻底的重灾区。

身体稍有好转,噩梦便如影随形。她会在深夜毫无征兆地尖叫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瞳孔因巨大的恐惧而扩散,双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子弹穿透皮肉的剧痛。她会无意识地蜷缩在床角,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包括颜轻月。那些被周慕云强行灌输、又被死亡边缘的经历反复强化的可怕记忆——冰冷的浴室,沉重的玻璃杯,腹部的剧痛,粘稠的鲜血,以及那颗呼啸而来的子弹——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神经。

“别过来……血……好多血……”她会在意识不清时喃喃呓语,眼神涣散地盯着虚空,仿佛那里正上演着无声的恐怖片。

颜轻月只能一遍遍重复,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穿透恐惧的力量:“没有血,陈庭。你看,很干净。只有我。我在这里。”她会缓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停在陈庭视线可及的地方,等待着她从惊惧的深渊一点点爬回来,直到那双空洞的眼中重新映出自己的影子,那只冰冷颤抖的手,终于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掌心。

“轻月……”陈庭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像一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

“嗯,我在。”颜轻月收紧手掌,将那份冰冷紧紧包裹,传递着自己掌心的温度。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这简单的确认,便足以暂时驱散那些无形的魇魔。

康复的过程缓慢而艰难。物理治疗师每天都会来,帮助陈庭恢复因卧床而萎缩的肌肉力量和肺功能。每一次起身,每一次行走,每一次尝试深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钻心的疼痛。颜轻月始终陪在一旁,在她疼得脸色发白、额头渗出冷汗时,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成为她可以依靠的支点;在她因进步微小而沮丧沉默时,递上一杯温水,用平静的目光给予无声的鼓励。

身体的创伤尚可愈合,心口的裂痕却需要更漫长的时间。关于那个失去的孩子,关于那个绝望自毁的雨夜,关于周慕云恶毒诱导下产生的巨大负罪感……这些沉重的枷锁,陈庭很少主动提起,却如同阴霾,始终笼罩在她眼底深处。

一次复健结束后,陈庭靠在窗边休息,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刺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两个字母的凸起。

“很丑,是不是?”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目光却没有看颜轻月,依旧停留在自己的手腕上,“像个……疯狂的印记。”

颜轻月正在整理她散落在一旁的乐谱,闻言动作顿住。她放下谱子,走到陈庭身边,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那道刺青,而是轻轻握住了陈庭那只摩挲着刺青的手。

“它不丑。”颜轻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沉静地落在陈庭脸上,“它是一道航线。在最黑暗的海域里,你用它刻下了方向,刻下了你拼死也要抓住的东西。它证明你从未真正迷失,陈庭。”

她微微用力,将陈庭的手翻转过来,掌心向上,露出那道同样狰狞扭曲的环形烙印——那是车祸中,属于她们的戒指留下的永恒坐标。

“你看,”颜轻月将自己的左手覆在陈庭的右手上,让掌心那道环形烙印,正对着陈庭手腕内侧的“YM”,“它们是一体的。是我的航线,通向你。是你的航线,刻着我。是废墟里长出来的锚,谁也拔不走。”

陈庭的指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颜轻月,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巨大的震动、酸楚,还有一丝被理解的微光。她反手紧紧握住了颜轻月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滚烫。

“对不起……”她哽咽着,破碎的音节从颤抖的唇间溢出,“那个孩子……还有……我差点……”

“嘘。”颜轻月打断她,另一只手抬起,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不是你的错。是周慕云,是那封伪造的信,是那场该死的车祸把我们分开。你只是在巨大的痛苦里,做了当时唯一能抓住的、证明你还在乎我的事。”她的目光如同磐石,沉甸甸地落在陈庭眼底深处,“陈庭,别用他的罪来惩罚自己。我们失去的够多了。现在,我们得活着,替那个没机会看这世界的小生命,好好活着。”

那场深入骨髓的谈话,像一把钥匙,开启了陈庭心门上一道沉重的锁。她依旧沉默,但眼里的阴霾似乎散开了一些。她开始更积极地配合复健,尝试着在病房里那架特意搬来的小型立式钢琴上,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生涩地触碰琴键。起初只是单调的音阶,带着明显的停顿和犹豫。颜轻月从不催促,只是坐在一旁安静地看书,或处理“月光航线”累积的邮件。每当一个流畅的小节终于磕磕绊绊地完成,她便会抬起头,递去一个无声的、带着暖意的眼神。

维也纳的邀约,是在陈庭身体恢复到一个相对稳定阶段时送达的。一个国际性的音乐疗愈慈善项目,邀请陈庭作为曾经的音乐家、如今创伤后重生的象征,参与一场意义特殊的音乐会。

陈庭拿着那份精美的邀请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烫金的文字,沉默了许久。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维也纳的深秋景色在宣传页上显得宁静而庄重。

“我……还能弹吗?”她问,声音很轻,带着久违的、对音乐的敬畏和一丝深藏的不确定。她的左手神经损伤依旧明显,灵活度远不如前。

颜轻月放下手中的平板电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它记得每一个真正热爱音乐的灵魂。它邀请的是陈庭,是那个能用音符诉说月光航线的人。”她拿起邀请函,指尖点在那行“特别合作嘉宾”的名字上——那是她的名字。“我的手,也在这里。”她伸出自己的左手,虽然依旧带着僵硬感,但掌心那道环形烙印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我们一起。像以前一样。你的航线,我来护航。”

陈庭看着颜轻月沉静而充满力量的眼睛,看着她掌心那道与自己手腕刺青遥相呼应的疤痕,又低头看了看邀请函上并排的两个名字。长久的沉默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冰封湖面悄然裂开的第一道细纹。

“好。一起。”

……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滴落入深潭的提示音,在凝滞的空气里荡开微小的涟漪。

侧幕的颜轻月瞬间回神,目光从陈庭身上收回,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舞台监督在耳麦里发出了准备的信号。

金色大厅巨大的穹顶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舞台中央。

陈庭缓缓抬起了头。她的目光不再是空洞或茫然,而是沉淀着一种经历过风暴后的沉静与力量。她微微侧身,隔着遥远的距离,准确地捕捉到了侧幕阴影里那双沉静注视着她的眼睛。隔着空气,隔着灯光,隔着台下无数的人,她们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

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默契和无需言表的信任。

陈庭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哨音——那是肺部创伤留下的印记。然后,她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在琴键上跳跃飞舞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落在了黑白分明的琴键上。

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

不是气势恢宏的交响,不是技巧炫目的华章。

是舒曼的《童年即景》之七——《梦幻曲》(Träumerei)。

简单、纯粹、温柔得如同一个易碎的梦境。

清澈如泉水的旋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的微颤,从陈庭的指尖流淌而出,瞬间充盈了整个金色大厅。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泪水洗过,剔透得不染尘埃,带着回忆的温度,带着思念的重量,带着穿越漫长黑暗后重见光明的、小心翼翼的珍惜。

台下寂静无声,连呼吸都似乎放轻了。人们被这纯净而充满故事性的琴音攫住了心神。

陈庭微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身体随着旋律极其轻微地起伏,仿佛沉浸在那个遥远而温暖的梦境里——圣德伦高中天台的阳光和风,少女颜轻月趴在她书桌旁恹恹的样子,空气中弥漫的小米粥香气,指尖拂过对方滚烫额头时的担忧……那些被刻意尘封、被痛苦掩埋的美好碎片,在琴音的牵引下,一点点从记忆的深海浮现,带着温暖的光晕。

一曲终了,余音在巨大的空间里袅袅盘旋,久久不散。

短暂的寂静后,掌声如同迟来的潮水,温柔而克制地响起,充满了敬意和感动。

陈庭睁开眼,眼中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她微微颔首致谢,然后,目光再次投向侧幕。

颜轻月走了出来。

她步履沉稳,走到舞台中央,走到陈庭身边,在另一张琴凳上坐下。黑色的燕尾服与米白色的长裙,在聚光灯下形成奇异的和谐。她没有看台下,只是侧过头,与陈庭交换了一个极短的眼神。

无需言语。

陈庭的右手重新落回琴键,颜轻月的左手也抬了起来。那只带着僵硬感、掌心有着狰狞烙印的手,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第二个音符响起。

不再是舒曼的温柔梦幻。

是德彪西的《月光》(Clair de Lune)。

陈庭的右手如同流动的水银,勾勒出月光如水银泻地般的清冷与朦胧。而颜轻月的左手,则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一种独特的、略显滞涩却异常坚定的韵律,敲击出深沉的和弦根基。她的手指不再追求过去的流畅与速度,而是精准地落在每一个关键的音符上,用力量去弥补灵巧的不足。那略显笨拙的触键,非但没有破坏音乐的意境,反而为这曲《月光》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历经沧桑后的厚重感和一种独特的、如同磐石般的支撑感。

两股旋律交织、缠绕、应答。陈庭的右手如同月光下自由流淌的溪流,时而轻盈跳跃,时而低回婉转,诉说着思念、迷惘与挣扎。颜轻月的左手则如同深沉稳固的河床,用沉稳而略显粗粝的低音,无言地托起那份流动的脆弱,给予它方向,赋予它力量。她指尖的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稳定,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无论月光如何流转,河流的方向永不改变。

她们的配合并非天衣无缝。颜轻月偶尔的迟缓,陈庭呼吸不稳带来的轻微顿挫,都清晰可闻。但这细微的不完美,却奇异地构成了音乐中最动人的部分。那不是技巧的炫耀,而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用音乐进行最深沉的对话,是劫后余生的彼此确认,是灵魂深处最直接的共鸣。

台下的听众屏住了呼吸。他们听到了月光下的静谧与流动,更听到了那流动之下,深沉如大地般的守护与支撑。音乐超越了语言,直达心灵最深处。

最后一个和弦在颜轻月略显沉重的左手按压下缓缓消散,余韵悠长。

寂静。

比刚才更深的寂静笼罩着金色大厅。仿佛所有人都沉浸在那片由琴音构筑的、饱含痛楚与救赎的月光之海中。

然后,掌声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热烈、持久、充满了由衷的敬意与感动!许多人眼中闪烁着泪光,被这超越技巧、直抵灵魂的音乐所震撼。

陈庭和颜轻月并肩站起,面向观众,微微鞠躬致谢。灯光下,陈庭的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久违的、属于舞台的光彩。颜轻月依旧清冷,但紧抿的唇角线条明显柔和了许多。

就在她们准备退场的瞬间——

“安可!安可!”台下不知是谁用德语高喊了一声。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不同语言的“安可”声汇聚成浪潮,充满了整个大厅。

陈庭有些意外地看向颜轻月,眼中带着询问。

颜轻月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重新坐回了琴凳前。

陈庭深吸一口气,也坐了下来。她的右手悬停在琴键上方,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即将释放的情绪。她再次看向颜轻月。

颜轻月没有看她,只是将自己的左手,稳稳地放在了琴键的低音区。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仿佛在做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

然后,陈庭的指尖落下。

不再是德彪西的朦胧,也不是舒曼的温柔。

是《月光航线》。

那首只属于她们的旋律。

陈庭的右手率先奏出主旋律——那熟悉的、带着一丝忧伤又充满希望的调子,如同月光洒在海面上铺就的银色航道。旋律干净而纯粹,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静力量。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心尖上流淌出来的,带着对过往的追忆,对伤痛的祭奠,以及对未来的、小心翼翼的期冀。

紧接着,颜轻月的左手加入了进来。不再是《月光》中低沉的铺垫,而是与主旋律紧密缠绕、交相辉映的复调。她的指法依旧带着明显的僵硬感,每一个音符的敲击都显得格外用力,却精准无比,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和一种近乎笨拙的深情。她的左手不再仅仅是伴奏,它像另一条坚韧的航线,与陈庭的旋律并行、交织、相互支撑,共同构筑起一条通往光明的、双重的月光之桥。

陈庭的旋律时而高扬,如同海鸟迎着风浪振翅;颜轻月的低音便随之深沉,如同深海给予的无声托举。当陈庭的旋律陷入低回婉转,如同月光被云层遮蔽,颜轻月的音符便如同穿透云隙的星光,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指引着方向。

她们不再需要眼神交流。音乐就是她们的语言,是她们共同的呼吸,是她们灵魂最直接的碰撞。那些无法用言语诉说的恐惧、绝望、等待、守护、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刻骨铭心的爱与痛,都在这交织的旋律中尽情流淌、释放、升华。

台下的安可声早已停止。所有人都被这从未公开演奏过、却饱含着巨大生命能量的旋律所震撼。那不仅仅是一首曲子,那是一个用血泪、用伤疤、用无数次濒临毁灭又顽强重生的意志谱写的生命史诗。它讲述着毁灭与重建,讲述着绝望中的坚守,讲述着废墟之上如何长出比月光更坚韧的航线。

最后一个音符,由陈庭的右手和颜轻月的左手同时奏响,一个清越的高音和一个浑厚深沉的低音,如同两道交汇的河流,最终融合成一个饱满而坚定的终止和弦,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破茧重生的力量感,久久地回荡在金色大厅的穹顶之下。

余音散尽,一片死寂。

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都要持久!观众们纷纷起立,许多人泪流满面,用力地鼓掌,表达着内心最深的震撼与敬意。

陈庭坐在琴凳上,微微喘息着,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落满了星辰。她侧过头,看向身边的颜轻月。

颜轻月也正看着她。金丝眼镜后的眼眸,不再是平日里的深潭寒冰,而是清晰地映着陈庭的身影,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释然,有深不见底的心疼,还有一种近乎失重的、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她的左手,那只刚刚奏响乐章的手,掌心那道环形烙印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此刻正微微地颤抖着。

陈庭看到了那细微的颤抖。她伸出手,不是去握那只手,而是极其自然地、轻轻握住了颜轻月的手腕。她的指尖带着弹奏后的微热,覆盖在那道冰冷的环形烙印上。

“我们做到了。”陈庭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充满了力量。

颜轻月没有回答,只是反手,用自己那只尚能灵活运动的右手,紧紧回握住了陈庭的手。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线彻底缠绕在一起。

她们在如潮的掌声和无数闪光灯中起身,再次鞠躬。然后,没有留恋,没有多余的话语,默契地转身,并肩走向侧幕的阴影。

厚重的丝绒幕布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依旧沸腾的掌声和刺目的光芒。

后台相对安静了许多,只有工作人员匆忙的脚步声和低声的交谈。祝贺的声音传来,陈庭微笑着点头致意,脚步却未停。她拉着颜轻月,径直走向角落里一片巨大的、用于存放备用布景道具的深红色幕布后面。

这里光线昏暗,只有幕布缝隙透进来的一丝微光。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颜料的味道。

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世界仿佛瞬间缩小到只剩下她们两人。刚才演奏时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尖锐地浮现出来。

陈庭转过身,面对着颜轻月。昏暗中,她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紧紧锁住颜轻月的脸。

颜轻月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刚才在舞台上支撑着她的那股力量似乎瞬间被抽走了。她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她的右手依旧紧紧握着陈庭的手,但左手却控制不住地、细微地颤抖着,掌心那道疤痕在昏暗光线下微微起伏。

“轻月?”陈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颜轻月没有抬头,也没有

回应。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陈庭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然后,陈庭清晰地看到,一滴泪水,毫无征兆地、极其迅速地,从颜轻月低垂的眼睫下滚落,砸在她自己黑色的丝绒衣襟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无声无息。没有抽泣,没有哽咽。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砸落。她依旧站得笔直,背脊挺得如同悬崖边的孤松,但那种无声的、巨大的悲伤和压抑到极致的后怕,却比任何嚎啕痛哭都更让人心碎。

陈庭的心像是被那只颤抖的左手狠狠攥住了。她见过颜轻月的冷漠,见过她的锋利,见过她的决绝,见过她在发布会上睥睨全场的强势,见过她在阳台风暴中不顾一切的疯狂,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般——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冰晶,无声地流淌着滚烫的泪水。

这无声的泪,比任何控诉都更沉重地砸在陈庭的心上。她想起了便利店那冰冷的枪口,想起了子弹撕裂皮肉的剧痛,想起了坠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颜轻月那双被恐惧和绝望彻底撕裂的眼睛……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迟来的、灭顶般的后怕瞬间淹没了她。

“轻月……”陈庭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愧疚。她不再犹豫,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无声落泪的人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颜轻月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在那熟悉的、带着体温和淡淡薰衣草香气的怀抱里,彻底放松下来。她将脸深深埋进陈庭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对方微凉的皮肤。她环在陈庭腰后的手臂收拢到极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巢穴、卸下所有防备的幼兽。

“我以为……”颜轻月的声音闷闷地从陈庭的颈窝传来,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硬生生挤出来,“……真的以为……要失去你了……第三次……”

那“第三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庭的心上。第一次是车祸,第二次是周慕云的谎言囚禁,第三次……是那颗擦着心脏飞过的子弹。

陈庭的眼泪也汹涌而出。她紧紧抱着怀里颤抖的身体,下巴轻轻抵着颜轻月柔软的发顶,一遍遍低语,声音带着同样浓重的泣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在……我在这里……轻月,我在……”

昏暗的幕布后,只有彼此滚烫的泪水、急促的呼吸和紧紧相拥的身体传递着最真实的温度。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这紧密的拥抱,才是对抗死亡阴影后,确认彼此真实存在的唯一方式。

不知过了多久,颜轻月的颤抖渐渐平息,泪水也慢慢止住。她依旧靠在陈庭怀里,没有抬头,只是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悠长。

陈庭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感受着那单薄衣衫下清晰的肩胛骨轮廓。她的目光落在颜轻月那只垂在身侧、依旧带着轻微颤抖的左手上。昏暗中,那道环形烙印像一个沉默的坐标。

她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巨大的怜惜,轻轻地、轻轻地印在了颜轻月左手掌心那道狰狞的环形烙印上。

唇下的皮肤带着微微的凸起和粗糙感,那是刻进骨血的伤痛,也是永不磨灭的航线标记。

颜轻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环在陈庭腰后的手臂收得更紧。

陈庭的吻没有停留太久,她抬起头,双手捧起颜轻月的脸颊,让她微微后仰,离开自己的颈窝。四目相对。颜轻月的眼睛还带着水洗过的红,镜片有些模糊,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深处翻涌着尚未完全平息的波澜和一种被泪水洗涤后的、更加清晰的深情。

陈庭的指尖轻轻拂过颜轻月微红的眼尾,拭去残留的湿意。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淬炼后的澄澈光芒。

“都过去了,轻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力量,“从今往后,只有月光,没有枪声。”

颜轻月深深地看着她,看着那双盛满了自己倒影的琥珀色眼眸。良久,她微微颔首,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重如千钧。

幕布外,隐约传来工作人员寻找她们的声音,还有德语夹杂着英语的祝贺。

陈庭没有立刻回应。她再次靠近,这一次,她的吻轻柔地落在了颜轻月微凉的唇上。不带情欲,只有劫后余生的无尽珍惜、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以及一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承诺。

颜轻月闭上眼,承接了这个带着泪水和月光气息的吻。她那只受伤的左手,不再颤抖,而是缓缓抬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力量,环住了陈庭的腰,将她更紧地拥向自己。

昏暗的幕布后,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紧紧相拥,在彼此的气息和心跳中,确认着废墟之上重建的、通往永恒的月光航线。外面世界的掌声与喧嚣,此刻都化作了遥远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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