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锦川跪在祠堂的青石板上，膝盖已经隐隐作痛。檀香缭绕中，父亲程远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严厉而不容置疑。
"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程家木雕一百零八道工序一道不能少！你看看你做的这是什么？偷工减料，形状怪异，简直辱没门风！"
锦川抬头，看见父亲手中拿着他最新创作的木雕作品——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与传统程氏木雕的圆润厚重不同，这只凤凰线条凌厉，姿态张扬，翅膀上还刻着现代几何纹样。
"爸，现在年轻人不喜欢那些老样式了。我想尝试些新的——"
"住口！"程远山将木雕重重摔在地上，凤凰的一只翅膀应声断裂，"程家木艺传承五代，靠的就是坚守传统！你爷爷在世时，连县长想改个花样都被一口回绝！"
锦川捡起断裂的木雕，手指轻轻抚过那道裂痕，仿佛摸到了自己心里同样的伤口。二十二年来，他每天五点起床练刀工，手上布满老茧，为的就是继承这百年家业。可父亲眼中，他永远不够好，永远离"正宗程氏传人"差那么一步。
"我受够了！"锦川猛地站起身，木雕的碎片从掌心滑落，"您眼里只有那些死规矩，根本不关心木雕能不能活下去！镇上还有几个人买传统木雕？工坊已经三个月没接到大单了！"
程远山的脸色变得铁青，右手指着大门："滚！既然看不起祖传的手艺，就别再踏进程家大门！"
锦川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只听到母亲在后面焦急的呼喊。他骑上摩托车，后视镜里家宅的轮廓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
城里的小公寓比家里的工作间小了一半，但锦川第一次感到呼吸自由。他用积蓄购置了简易工具，开始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作品。与传统木雕不同，他的作品小巧精致，融合现代元素——耳机造型的弥勒佛、滑板少年造型的门神、几何线条构成的传统花鸟。
起初三个月，订单寥寥无几。锦川不得不接些家具厂的零活维持生计。直到有一天，一位家居杂志编辑偶然看到他的作品，在专栏中推荐了这个"将传统木雕与现代审美完美结合的年轻艺术家"。
订单如雪花般飞来。锦川租下一个小工作室，雇了两名助手。他的"新派木雕"成为都市年轻人追捧的装饰品，甚至有几件被选为外交礼品。每当夜深人静，锦川会想起父亲的话，但随即又被客户的赞美所安慰——他证明了传统可以创新，老手艺也能赢得新市场。
两年后的一个雨夜，锦川正在为新设计的十二生肖系列加班，手机突然响起。是母亲，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慌乱。
"锦川，你爸...你爸脑溢血住院了..."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锦川跑到病房门口时，母亲正低头抹泪。病床上的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右半边脸微微下垂，看到他却仍试图板起面孔。
"爸..."锦川嗓子发紧。
"回来干什么...不是...看不起...家传手艺..."父亲的话断断续续，却仍带着熟悉的固执。
主治医生把锦川叫到办公室："程老先生长期劳累过度，加上情绪激动导致脑溢血。虽然抢救及时，但右手活动可能会受影响..."
锦川如遭雷击。对木雕师而言，手就是生命。父亲那布满老茧却能雕出最精细纹路的右手，可能再也握不稳刻刀了。
回到老家工坊取父亲日常用品时，锦川发现曾经热闹的工坊冷冷清清。工具上落满灰尘，订单簿上最新的一页还停留在半年前。展示柜里那些父亲引以为豪的传统作品，如今看来如此孤独。
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锦川发现了自己离家那晚摔碎的凤凰木雕。父亲竟然将碎片都收了起来，还用胶水小心粘合过，只是手艺不佳，裂缝依然明显。
锦川的眼泪终于落下。
接下来的日子，锦川暂停了城里的业务，每天在医院照顾父亲。程远山起初抗拒儿子的帮助，连喝水都要自己用颤抖的右手尝试。直到有一天，他试图削苹果却把水果刀掉在地上，锦川默默捡起，将苹果削成小兔形状——那是他五岁时父亲教他的。
"你...还记得？"父亲的声音有些惊讶。
"记得，您教我的每一样我都记得。"锦川把苹果递给父亲，"包括那些您认为我'乱来'的新花样，其实都建立在传统技法基础上。"
父亲沉默地吃完苹果，突然说："把...把我的工具拿来。"
在医院的阳台上，程远山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握住儿子的手，指导他完成一幅传统"百鸟朝凤"的底稿。锦川惊讶地发现，自己多年来创新的许多技法，原来都能在父亲的"老古董"中找到源头。
"传统...不是死的。"父亲吃力地说，"但要先...吃透它...才能变..."
锦川突然明白了父亲的坚持。不是拒绝改变，而是担心没有根基的创新会失去灵魂。他拿出平板电脑，向父亲展示自己最受欢迎的作品——那些父亲曾斥为"离经叛道"的设计。
"这个弧度...是'游丝描'的变体..."父亲指着其中一个线条，眼中闪过惊讶，"你居然...自己琢磨出来了..."
"是从小看您雕刻时记住的。"锦川轻声说，"我只是用了不同的表现形式。"
父亲长久地看着那些作品，终于点了点头："比...比我想的好..."
康复期结束后，锦川将父亲接到城里。他们在郊区找了个带大院子的房子，一半布置成传统工坊的样子，一半是锦川的现代工作室。程远山的右手恢复了些许灵活性，虽然不能再完成精细雕刻，但他的经验和审美成为无价之宝。
父子俩共同创立了"新程氏木艺"品牌——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结合，既有程家百年技艺的底蕴，又有符合当代审美的创新。他们的作品在国内外展览上大放异彩，甚至被多家博物馆收藏。
最受欢迎的是那件"新旧凤凰"——一只传统圆雕凤凰与一只现代风格凤凰背对而立，却又通过精巧的机关可以旋转合为一体。底座上刻着程远山坚持要加的一句话："根深方能叶茂"。
在品牌成立一周年的家庭宴会上，程远山举起酒杯，手已不再颤抖："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那些获奖作品，而是看到程家木艺在锦川手中不但没死，反而活得更好。"他顿了顿，"儿子，你比我强。"
锦川眼眶发热，与父亲碰杯。他明白，真正的传承不是复制，而是在理解根基的基础上生长出新的枝丫。就像父亲常说的那棵院子里的老槐树，年年新叶，岁岁不同，却始终是那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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