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雪子儿又开始飘了。
林晚卿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那件曾经象征身份的太子妃正红色宫装，如今破烂得像块抹布。寒风从四面漏风的窗棂钻进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地撞到她脸上。
疼吗？好像不疼了。
五脏六腑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着，火烧火燎的感觉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冷。喉咙里腥甜的味道越来越浓，她咳了两声，溅在地上的血沫很快就被寒风冻住了。
"娘娘，该上路了。"
那个声音，是容嬷嬷。以前在东宫的时候，容嬷嬷最疼她，冬天总给她做热乎乎的姜茶，夏天会提前备好冰镇的酸梅汤。可现在，她手里端着那碗黑漆漆的东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林晚卿想开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她看见容嬷嬷身后站着的小太监，是三皇子萧景琰身边最得力的李顺。
原来如此。
她费尽心思帮萧玄翊巩固太子之位，到头来，却是给自己铺了一条死路。父亲被污蔑通敌叛国，斩立决，母亲和幼妹被赐毒酒，林家上上下下一百七十三口人，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而她这个罪臣之女，被废去太子妃之位，扔进这比猪圈还不如的冷宫凤鸣轩。三年了，萧玄翊一次都没来看过她。也是，他现在是稳坐东宫的太子，怎么会记得她这个罪臣之女。
"娘娘，喝了吧，皇上仁慈，留您全尸。"容嬷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晚卿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打翻了那碗毒酒。黑色的液体泼在地上，滋滋地冒着泡，很快就在雪地里腐蚀出一个小坑。
"萧承泽......萧玄翊......萧景琰......"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每个字都带着血，"我林晚卿就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容嬷嬷脸色一变，后退了一步。李顺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捏开林晚卿的下巴，将剩下的毒酒硬生生灌了进去。
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割她的五脏六腑。意识渐渐模糊，她好像看到了父亲母亲，看到了幼妹甜甜的笑脸，看到了林家大宅门前那两尊威武的石狮子。
"爹......娘......晚卿不孝......"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热。
暖洋洋的，像小时候赖在母亲怀里一样。
林晚卿的意识渐渐回笼，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这不是冷宫的霉味，也不是血腥气，而是......她闺房里常用的凝神香？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没有想象中的僵硬，反而很灵活。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她猛地睁开眼睛。
雕花描金的拔步床顶，悬挂着她及笄前最喜欢的那盏珍珠帘子，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折射出柔和的光芒。身上盖着的是云锦被，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触感细腻柔软。
这不是冷宫。
林晚卿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熟悉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她常用的铜镜和胭脂水粉；窗边的架子上，放着她亲手绣了一半的荷包；墙角的博古架上，陈列着她从小到大的玩具和摆件......
这是她在林家将军府的闺房！
怎么回事？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被灌了毒酒，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夜。
她颤抖着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光滑细腻，没有一丝皱纹，也没有冷宫三年留下的粗糙。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纤细白皙，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涂着淡淡的蔻丹。
这不是她三十岁的手，这是她十五岁时的手！
林晚卿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跑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孔，眉眼如画，肌肤胜雪，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确实是她十五岁时的模样。
她真的......回来了？
重生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让她浑身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因为狂喜，因为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恨意！
老天有眼！竟然让她林晚卿重活一世！
她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及笄之年，回到了林家还在，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萧家......"林晚卿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一点点变冷，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意，"这一世，我定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前世的种种，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父亲被诬陷通敌叛国，实则是因为手握重兵，功高震主，遭到了萧承泽的猜忌；母亲和幼妹无辜惨死，是为了斩草除根；而她自己，更是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被萧玄翊利用，最后又被无情地抛弃。
还有那些落井下石的人，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那些冷眼旁观的帮凶......
林晚卿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让她更加清醒。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沉溺于仇恨的时候，她需要时间，需要计划。
她清楚地记得，再过三天，就是她的及笄大礼。也就是在她及笄之后不久，皇帝萧承泽就会下旨，将她赐婚给三皇子萧景琰。前世，她还傻傻地以为那是天大的恩赐，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萧承泽布下的陷阱，想要借此拉拢林家军权，同时也是对太子萧玄翊的一种制衡。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小姐，您醒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林晚卿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浅绿色比甲的小丫鬟端着水盆走了进来。那是她的贴身丫鬟，春桃。前世，林家被抄家的时候，春桃为了保护她，被乱棍打死。
看到春桃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林晚卿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嗯，醒了。"
春桃将水盆放在梳妆台上，拿起帕子蘸了水，递到林晚卿面前："小姐，您昨晚好像魇着了，一直说胡话呢。可把夫人担心坏了，天不亮就派小厮来问了好几次。"
林晚卿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她看着春桃，忍不住问道："春桃，今天是什么日子？"
春桃愣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小姐，您睡糊涂啦？今天是腊月初八呀，再过三天就是您的及笄大礼了。"
腊月初八。
林晚卿的眼神沉了沉。没错，就是这一天。还有三天，她的及笄大礼。
"对了小姐，"春桃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说，"昨天太子殿下派了人来，送来了一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说是给您及笄时用的呢。夫人看了可喜欢了，说太子殿下真是有心了。"
太子殿下？萧玄翊？
林晚卿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前世，她就是因为萧玄翊时不时的这些小恩小惠，才对他心生爱慕，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现在想来，那些所谓的"有心"，不过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知道了。"林晚卿淡淡地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春桃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林晚卿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一些，"只是觉得有点闷，想出去走走。"
"好啊，"春桃立刻点头，"外面雪停了，阳光正好。奴婢陪您去花园里转转吧？"
"嗯。"
林晚卿起身，春桃连忙上前帮她披上一件厚厚的棉袄。走到门口，林晚卿停住了脚步。她看着院子里被白雪覆盖的梅树，眼神复杂。前世，她最喜欢在这里赏梅，萧玄翊也曾在这里为她折过一枝红梅。
"小姐？"春桃疑惑地看着她。
林晚卿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出去。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的清新。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走到梅树下，伸手拂去一根枝条上的积雪，露出了点点红梅。
"真好看。"春桃在一旁感叹道。
林晚卿却没有说话。她看着那娇艳的红梅，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冷宫里那碗黑漆漆的毒酒，是父亲被斩首时飞溅的鲜血，是母亲和幼妹倒在地上七窍流血的样子......
恨意如同毒藤一般，在她的心底疯狂滋长。
"小姐，您看那边！"春桃忽然指着远处说道。
林晚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锦袍的男子正站在不远处的假山旁，似乎在等人。那男子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正是三皇子萧景琰。
林晚卿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萧景琰，前世那个亲手将毒酒灌进她嘴里的人。这一世，他们的孽缘，竟然这么快就要开始了吗？
就在这时，萧景琰似乎也看到了她，脚步一动，朝她走了过来。
林晚卿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着越来越近的萧景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萧景琰，萧玄翊，萧承泽......你们准备好了吗？我林晚卿，回来了！
雪沫从梅枝簌簌坠落。
林晚卿看着那抹渐趋清晰的宝蓝色身影，指甲掐进掌心旧伤。前世此刻，她该羞红了脸躲进春桃身后，而现在咽喉里泛着的，只有毒酒灼烧过的幻痛。
"晚卿妹妹。"萧景琰在三步外站定，玄狐裘领沾着碎雪，笑意恰到好处地停在眼底，"听闻你昨夜受了寒，本王特意......"
"三殿下。"林晚卿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她微微颔首，鬓边珍珠流苏纹丝不动，"父亲教示，男女七岁不同席。殿下与臣女非亲非故，还请自重。"
萧景琰脸上的笑意僵住。春风得意的三皇子显然没料到会碰这样的硬钉子，尤其是在他刚受父皇暗示，有意将林家这颗棋子收入囊中的时候。锦靴碾过雪地发出咯吱轻响，他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妹妹这是怎么了？前日元宵灯宴，你我还......"
"殿下认错人了。"林晚卿抬眸，瞳仁映着雪地寒光，"臣女自小畏寒，从不赏灯。"
春桃倒抽冷气的声音被风雪吞没。自家小姐说谎时连睫毛都不颤，可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刀子，直戳得三殿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萧景琰碰了个硬钉子，正待发作，廊下忽然传来环佩叮当。只见管家娘子领着个小丫鬟匆匆赶来，见着萧景琰连忙行礼："三殿下安。夫人有请小姐前厅说话，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萧玄翊？"林晚卿心底冷笑。说曹操曹操到，这出兄弟争棋的戏码，比前世开场早了半个时辰。
"太子也来了？"萧景琰眉峰蹙起，转瞬又勾起唇角，"既如此，本王便不打扰妹妹。"转身时袍角扫过梅枝，惊起一片冰冷雪雾。
穿过抄手游廊时，春桃终于忍不住拽住她袖口："小姐！您方才对三殿下那般态度......还有太子殿下来了，咱们......"
"噤声。"林晚卿驻足垂花门，望着琉璃瓦上融雪汇成的细流。前厅隐约传来男子朗笑，像极了前世他亲手为她簪花时的温柔语调。她忽然褪下腕上暖玉镯子塞进春桃手里，"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从后角门出去，到城南槐花店买两笼玫瑰酥。"
春桃一脸茫然："可太子殿下......"
"现在就去。"林晚卿指尖泛白，"记住走角门，别让任何人看见。"
打发走丫鬟，她拢了拢狐裘走进垂花门。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一袭杏色太子蟒袍的萧玄翊正背对着她，与坐在太师椅上的林将军说着什么，逗得素来严厉的父亲笑声不断。
"卿儿来了。"林将军招手，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快过来见过太子殿下，殿下特意送来的东珠头面，比你母亲的嫁妆还体面。"
萧玄翊转过身，墨黑锦袍上绣着暗金龙纹，衬得他面如冠玉。他缓步走来，熟悉的龙涎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与记忆中冷宫里的霉味重叠，激得林晚卿胃里一阵翻涌。
"妹妹今日气色不好。"他伸手就要探她额头，"可是还在畏寒？"
就在指腹即将触到她肌肤的瞬间，林晚卿猛地后退半步，恰好避开。手炉砰地撞在花架上，青瓷瓶应声落地，碎瓷片溅到萧玄翊云纹靴边。
"臣女失礼。"她屈膝行礼，发丝滑落遮住半张脸，"听闻殿下赠礼，特来谢恩。只是臣女蒲柳之姿，怕是不配这般贵重首饰。"
林将军脸色一沉："卿儿不得无礼！"
"无妨无妨。"萧玄翊摆手轻笑，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霾，"妹妹性情素来如此。倒是孤今日唐突，听说妹妹将及笄，宫里娘娘们也叮嘱孤多关照。"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林将军案上军报，"林将军刚从前线回来，不知北境......"
来了。林晚卿垂眸看着裙角暗纹。前世他也是这般，先以儿女情长麻痹林家，再不动声色刺探军情。而父亲，就是因为酒后失言透露了粮草押运路线，才落得通敌叛国的罪名。
炭火噼啪爆裂，火星溅上汉白玉地面。林晚卿忽然抬起头，正对上萧玄翊探寻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太子殿下，臣女有一事相求。"
萧玄翊挑眉："妹妹但说无妨。"
"臣女想请殿下收回成命。"林晚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那套东珠头面太过贵重，臣女受之有愧。"
暖阁骤然安静下来，炭火烧得更旺了，映得三人影子在墙上扭曲如鬼魅。林将军张口结舌看着女儿，萧玄翊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阴沉。
就在这时，管家娘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将军！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宣旨的太监总管！"
林晚卿心脏猛地一缩。赐婚的圣旨，竟然提前来了？比前世整整早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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